狮子 (依据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写作)(第2/11页)

八月末,苏军进来了。当时身为父亲公司职员的哥哥原是中尉,有人告发他隶属于特务机关,哥哥立即被带往某地。第二年,也就是今年春天,寿雄夫妇抱着亲雄乘安奉线踏上撤退的旅程。这列火车遭到土匪的袭击,地点是宫原站附近。乘客们无路可逃,便跑进荒野那些积水的洼地。那些池沼中生长着芦苇般高高的茂草,水面到处漂浮着一米多厚的草丛,只要沉入水里就能藏身。但是大多数乘客喜欢群集一处,如果都奔向同一个地方,就会溅起水花,所以寿雄毅然改换方向,朝着不适合隐身的草丛的一角跑去。他怀里抱着儿子,身子浸在水中。亲雄的小脸蛋儿微微颤栗着,没有一点孩子般的红晕,惊恐地睁大着病态的双眼,受洗的教徒一般紧紧搂住父亲的脖子,下半身泡在水里。

“不用害怕。没有什么可怕的,不准哭。”

母亲一边啜泣,一边稍稍斜睨着眼睛,死死盯着很可能为一家三口招来杀身之祸的亲雄那张微微开启的小嘴儿。做母亲的将手掌贴在孩子的小脸上,只要他哭喊一声,就用手掌按住他的嘴,将他闷死。

长久的沉默。清脆的枪声打破了这种沉默,接连又响了好几发。池沼依然一片静谧。抑或仅仅把头露出水面的几个伤亡人员,没有来得及喊叫就沉到水底去了。只见不到五十米远的一处草丛荡起宽阔的水浪,那里的水面一片艳红。那是经雨淋湿的红砖头的颜色!——当时,池沼遥远的周围,出现两三个狙击手,未等下面的枪声响起,远处飘来类似笑声的尖锐的悲鸣。就这样,一场打野鸭子的比赛这才正式呼天抢地地开始。

袭击结束了,繁子在清晨开出的列车车厢一隅坐下来,当她遥望着背后那片发生惨剧的闪光的沼泽地时,一时晕过去了。等她重新清醒过来,太阳已经热烘烘地照耀着车内,耳畔一直响着亲雄抽抽噎噎的哭声。她注视着亲雄的嘴巴,正打算粗暴地用手掌捂住,寿雄制止了她。

——繁子睁开眼来,按响了电铃,她想润一润沾满血一般黏糊糊唾液的嘴巴,正巧阿胜跪在门口,繁子叫她拿水来。随即又暂时将头放在枕头上,闭上眼睛,任凭早晨残酷的阳光在眼皮内翻卷。

繁子瘫软地坐在被窝里,紧闭双目,仰起头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阿胜用以同情作盾牌的好奇的目光望着繁子的姿态,伸出手很麻利地一一打开挡雨板。两块挡雨板碰到一起,发出健康而干爽的响声。广阔的榻榻米走廊上,洒满丰沛而清冽的秋日的阳光。

“今天星期几?”

阿胜对突然投过来的目光一时惶惑起来,“今天嘛……”她装出正经的样子回答:

“星期几来着?大概是星期二吧?”

繁子本想用这类无聊的对话开始这一天的生活,她的企图被阿胜意味深长的回答打破了,既然如此,她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对阿胜来上一招。

“怎么连星期几都不记得啦?”

“可不,一旦上了年纪……”——她开玩笑地说,让人感到话里有话。

“怎么这样回答!连你都想耍弄我……你们也都合计好了?”

这样一来,繁子理所当然应该到来的呜咽终于开始了。阿胜本来很放心地俯视着她,这时又重新振作起被伤害的那点儿可怜的喜悦之情。她曾经抱过少女时代的这位不幸的女主人。往昔那种仅存于主婢之间甘美的情爱鼓舞和激励着阿胜。

“您都说到哪儿去了?小姐。我们大家一致巴望小姐幸福啊。谁要是耍弄小姐,我决不饶她!”

繁子微笑了,泪光中露出湿润而晶亮的牙齿。

“我要报仇!”

“当然可以。”

“我要杀人!”

“当然可以。”

阿胜的赞同本属巧于应付,犹如一个收购赃物的商人,对罪犯抱有那种亲切而缺乏定见的意味。

除了亲戚之外,能自由出入于这座庭院的首先当推菊池圭辅。不是“能”,而是这样“做”了。这位相信自己受到人人喜爱的朝气蓬勃、举止潇洒的中年绅士,也一心想从那些自己不喜欢——例如繁子——的人的身上获取一些好感。其标志就是他能在这座庭院里出出进进。当然,谁也不好硬阻止他。

上午九点,吃早餐时繁子几乎未动过筷子,她站在西式房间的凸窗前整理水盘的插花。一个人影打停在门口的车子上下来,正要从窗边穿过庭院,一眼注意到了繁子。

“哎呀,早上好!”

他仰起头望着她,脱下帽子,一头波浪形的青春秀发,在秋阳里闪耀着光辉。

“今晚你能来吗?一起来吧。”

“寿雄能不能赶回来,还不知道呢。”

“昨天给他打了电报,不要紧,今晚来得及。不过,我是特来问你的,晚上究竟来不来。”

“啊,快请上来吧。”

——圭辅长期处于繁子父亲的精神上的儿子的地位,实业界认为这两个人是不可分离的伙伴关系。但是,圭辅是个不懂义理人情的人,他所保有的爱情(即使对于自己的女儿也一样),是极尽安乐死式的爱情。因为那位有哮喘病的川崎源藏老人,出于对大豆、铁矿石和满洲猪的眷恋,盲目地出手经营大陆商业,又在战争失败后的最后时机里,死守着信誉不良的一大笔“满铁”的股票不放,最后鸡飞蛋打。圭辅认为,对于这样的人还是任其自我灭亡为好,这就是他的爱情。但是,他为讨好留下来的繁子,遂将大撤退中死去老丈人、去就未定的她的丈夫加以录用,让他进入自己正在筹备中的新公司。而且,寿雄很中圭辅的意。这位深深体验过满洲狂暴的朔风的青年,精力旺盛,似乎带有些无政府的味道。他置身于战后人世杂驳的东京,觉得来到了一块神奇的地方。

——这几个星期以来,作为一个父亲,他为女儿恒子的恋爱问题伤透了脑筋,终于在昨天和十年来共享鱼水之欢的女人,一起到热海作了短期的旅行。昨天一早在银座米仓理了发,凉爽的头发仍在耳后蓄积着艳丽的回味。所以,他一看到眼前的繁子那副妄自尊大的样子,只想早一点逃离。他强忍住哈欠,就像一个心怀叵测的人,小狗一般天真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圭辅对于失去母亲的独生女的情爱,和那些出于嫉妒而拼命折腾自己的人迥然不同。女儿能勇敢地独来独往,对他来说端的有趣。二十四岁——和繁子相差一岁——未婚,战时入伍的学生中,同恒子抱头哭别的男人出奇地多,这对圭辅来说也很有趣。他看到女儿对自己撒谎也不脸红,简直使他高兴得要死。他的享乐型的利己主义是很彻底的,对女儿他是个“好父亲”,对职员他是个“好经理”,对朋友他是个“好伙伴”,对全社会的人,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这对他来说非常满足,只要确信人人都爱自己,爱情的问题就已全部售罄,再去爱别人就成为多余。他对十年来不即不离的女儿的情爱,对于新职员寿雄的厚意,最终都是对于把他看作“好人”这一观点的感谢,而决不会超出这种观点。可以说,他对繁子莫名其妙的厌恶,也许出自相反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