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 (依据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写作)(第3/11页)

他正在筹建的公司是专门上映美国电影的演出公司,是获得大阪S商店系统出资的一家大企业。公司办公室设在战火中幸免于难的自家住宅中,暂时腾出自己的书斋和亡妻的卧室以及一间客厅,不过还是担心有被接收的可能。起初作为秘书录用的寿雄,奉天时代曾在“日满”电影公司干过,这种经历对实际工作很起作用。例如在地方城市设立剧场,向县厅申请营业许可证,这些繁杂的事务都交由他办理。寿雄东奔西走,出色完成了任务。但是,他和圭辅家属共居同一屋檐下的办公室里,又有奉天时代“闪电战”的诨号,按理说,寿雄也不会老老实实待着啥事不干的。

由于手腕儿过于高明,结果他只得到了女人——这个越背越重的包袱。要想同时得到金钱和地位,则需要更加巧妙的笨拙。说起繁子,他也仅仅得到了繁子。

恒子爱打篮球,这项运动使她浑身不长一点儿赘肉,有着针鱼般修长的身子和结实而又白嫩的肌肤。一天,寿雄送走客人从后门回来,偶尔看到恒子在自家球场同朋友一起打网球,他瞥见了她那短裤下面的大腿。她的球打飞了,正要到对面草丛中捡回来。寿雄一边瞟着草丛里闪动的白嫩的双腿,一边对恒子的朋友说道。

“鞋带松开啦。”

“哦,真的。”

那位略显肥胖、看来性格温柔的姑娘,随即将球拍夹在胳肢窝里,蹲下身子。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她误以为从后门突然进来的寿雄是恒子的男友。“不好意思,”那姑娘行过礼又分别看看回来的恒子的脸和寿雄的脸,“很想喝点儿冷水,到哪儿去拿呢?”

“我去端来吧。”

寿雄间不容发,连忙去取水。

他端着杯子回来时,两个女子似乎早已谈论起这位“满洲归来的人”了。恒子的朋友忍住笑,带着认真的表情接过杯子,肥硕而可爱的手心儿不停揉搓着手帕。他把喝剩下的水递给恒子,恒子没有喝。

寿雄代替她同恒子一起打网球,恒子似乎提不起劲来,只是义务性地跑动着,然而,打过来的球很有力度,使他甚感惊讶。已经摸透她父亲圭辅的脾气的寿雄,征得圭辅的允许,将这两个尚未踏进过舞厅大门的女子带到舞厅来。不过,恒子依然很少开口。但在暝暝暮色中送她到门口,她却微微噘起小嘴,弄不清是恨是媚,表现一副倔强的神情。

“今天一整天,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她讽刺地说。这是得知繁子和他之间最初的交往经过的人嘴里说出的风凉话。寿雄故作惊奇,回应道:

“会有什么事要发生吗?那太遗憾啦。”

“您好不正经!我讨厌不正经的人。我真想奉劝繁子小姐一声呢。”

“还是由我劝她好了。”

寿雄有些迷醉了。两人握手告别,恒子手上的凉意,在他手心里似乎留下清冽的刺疼。

——最近几周以来,圭辅所苦恼的所谓恒子的恋爱问题,正是她和寿雄经过这番交往而形成的关系。唯独这一次,使得圭辅目瞪口呆,他切实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乐趣。圭辅认为,世上的父母在这种场合,无论采取何种手段都是愚蠢的。

“我说你呀,”他用一副天生的亲密的语调对寿雄说道,“这次制定的宪法,列有重婚罪这一条!”

“真是对不起。”

寿雄的眼里闪耀着对圭辅不可动摇的信赖的光辉,这正讨得了圭辅的欢心。圭辅属于那种时时提醒自己并不天真,而又格外具有人们特有的天真的人。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想到会失去这位和他很投合的下级——彻头彻尾把他看作“好人”的心腹。不仅如此,他还想进一步被看作“好人”呢。

“如果你真心实意要追恒子,”圭辅不动声色地说,“那就干脆同繁子小姐分手,怎么样?”

寿雄突然觉察到这并非用讽刺口吻说出的话,实际上,他在这位未来的“老丈人”的面前,时常提起他对繁子很感头疼,事实上已经不是夫妻之类的话。繁子凶暴的嫉妒,犹如母狮子的利爪,从在奉天的第一年起,就弄得他痛苦不堪。

圭辅介入恒子的恋爱问题的起因,和恒子过去所经历的全然不同。这回她是堂堂正正向父亲求援的。一天晚上,就寝前父女两个听罢WVTR广播,想听的节目全部结束,关上开关,恒子急不可待地问父亲,有没有喜欢上别人家的夫人。

“嘿嘿,”这位父亲即便谈起男女之间的事也从不胆怯,“要说喜欢嘛,从广义上说不知有多少人呢,但严格地说只有两个人,这两位夫人你也都认识。”

“我可是第一次啊。”

恒子有些神经质地笑了。她的话也可以理解成头一回听父亲说起这件事。圭辅更加显现出困倦的神色。

“爸爸不是有意瞒你,过去你没问过,我也就没说。”

“不是,我是说我自己。”

“哎,你搞同性恋啦?”

“哪里呀!”

她让父亲给自己倒一杯威士忌,喝了起来。

“少喝点。”

恒子爱撒娇,只要父亲一喝酒,她也跟着喝个没完。圭辅这样阻止她,也是这位父亲的口头禅。

“不过,那个人可是滴酒不沾呀!”

“那个人,指谁呀?”

她带着一副不太认真的表情,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

“能待在满洲,真是少见啊。”

“你是说繁子?”

“真讨厌,爸爸。”

——圭辅大致弄明白了。女儿说出这些来,如果自己表现很惊奇,那是有失体面的。一切都应装作早已知晓的神色。当然,这种态度只能对一切事情预先加以谅解。

“寿雄君好是好,不过也是有老婆孩子的。”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了嘛,那个人正要和繁子小姐分手呢,孩子我可以领养。”

“真是胡闹。倒是挺有意思啊。”

当夜他们谈到很晚,圭辅也认为这次说的都是真心话。根据恒子和寿雄编织出来的无情而又自私的结论,这回由于菊池家将被接收,为支付财产税迟早要脱手的川崎家的住宅,先要由圭辅从寿雄手中买过来,圭辅和恒子一旦住进去,寿雄就申请离婚,再由疼爱亲生女儿的他将孩子领养回去。这样一来,变得一身轻的繁子可以另寻再婚的对象,最好寄居到父亲的故乡去。圭辅本想说:“这一切能否顺利进行,首先要看寿雄君是否像你所说的那样厌弃繁子。”但话到嘴边又打住了。这个问题,无论如何考虑,都不应由圭辅提出来,他只要感到有趣就行了。从现实上说,不管恒子他们的恋爱如何进行,最要紧的莫过于将川崎家的住宅弄到手。圭辅到底是圭辅,他虽然作如是想,但还是一直藏在心里,连连几周来都是心情郁闷地过日子,轮番将恒子和寿雄叫来,听取他们真正的意图。两个人的说法固然有道理,但繁子这个无助的不幸的女子究竟会干些什么,圭辅和他们两人一样麻木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