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下(第4/7页)

次日,天刚亮的时候下起了雨,很冷。直到入夜,天气也不见好转,因此我在家待了一整天,没冒险去任何地方。

随后那天早晨,我出去散步。很奇怪:两天的萎靡不振,足以让我丧失此前散步的耐力。路程还没走到一半,我就不得不坐到一块石头上歇口气。

我正端详着湖水。倏地,我想我看到水下漂过一个修长的身躯,兴许是粉红色的,还没容得我凝神观瞧,它就下潜到深处去了,仿佛一道色彩斑斓的反光。可能是某种动物,也可能是位游泳者;不过鉴于它没升到水面上来,我自语道,那就该是某种动物了吧……一只湖怪,游动起来像个潜水的人。还有一种假设:那是一具死尸,被深水暗流裹挟着四处漂流。我心想:“或许这儿真有暗流,因为这个湖,不管以什么方式吧,连通着太平洋。可能就是哪位钓鱼人,不像我那么走运。还有,说不定就是那个差点掀翻我的船的怪物。”这时候我想起弗洛拉曾经提醒过我,不要离湖边太近;我立即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不由得暗想,那只湖怪是不是正在四下里巡游,想伺机抓住我。

我继续往前走。我准备着见到弗洛拉时的对谈,要跟她讲讲我瞧见或者自以为瞧见了某种动物,恰在此时,我觉得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在湖里游动。小心审慎终敌不过好奇心;我走到湖岸边。我看见了——该怎么说?——一具白惨惨的躯体,或者说,一个物体正漂移开去。可以说它像只猎狐犬,或者描述得更荒诞些,像一头绵羊。我呆立在那儿,等它浮上来呼吸。但很快,它就从视线中消失了。

等我走到那栋木屋,弗洛拉让我进门,把我领到上次那个堆满书籍的房间。她指了指,让我坐在画对面的椅子上;在我看来,那幅画就像个恶兆。

她很平静,对我有些疏远。此前四十八小时,我从没想过,再见到她时可能是这幅情景,但在那一刻,只要能感受到她的亲近与快乐,我愿献出一切。我的嫉妒和羞于坦白嫉妒的心理,将我引向惹她烦恼的策略。可怜的姑娘,起初盲目相信我们的爱,但她也没有哄骗自己来揣测我何以避而不见,现在她颇有些痛苦失望了。假如我向她忏悔,我的所作所为是出于嫉妒,或许她当时就原谅我了:但虚荣自恋却阻止了这样的忏悔。弗洛拉说:

“遇到你之前,我曾经和另一个男人相爱。也许是因为胆怯,我不敢跟他走。当我见到了你,我曾很确定找到了真爱,无可置疑的真爱,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我的感觉和你一样。”

“我原以为跟你在一起可以忘了维利。”

“维利?谁是维利?”

我几乎想说:“谁是他妈的维利?”弗洛拉回答:

“就是兰达佐。一个伟大的画家。”

“伟大的画家”这个字眼在我听来是她说出的第一句蠢话。这个信号说明,她也不是一个永不出错的完人,可这并没有使我爱她少一点。正相反,我心中泛起一股柔情,鼓励我扮演男性保护者的角色,而这个角色“永远令人惬意”。

“这么说,你没法忘记这个维利?”我问。

“是,我忘不了。或许是你没有尽力帮我……前天上午,你没来看我,下午你又出去钓鱼。”

“我喜欢钓鱼……”

“显然的。然后昨天……”

“昨天很冷,在下雪。所以我待在屋里。”

“好吧……我只是要求你试着了解我。为了让我离开维利,我需要你非常非常爱我。”

“我就是非常爱你啊。”

“我知道,但还不够。请你不要有什么误解……”

“我为什么会误解你?”

“因为我刚刚告诉你,我不敢跟维利走。但你不要认为他是个坏人。有点暴力,或许吧,但非常忠诚,而且最根本的,他理解我。”

每一次弗洛拉念出“维利”这个名字,我都感到怒火中烧。

“绝美的姑娘啊,就因为不能追随他,你就抓住了你遇到的第一个笨蛋……”

“你别这么说……当然了,如果我不解释给你听,你就不会明白。你还记得我告诉你不要靠近湖边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愿提到白色猎狐犬或者绵羊的事。我回答:

“算是记得吧。但你的话等等再说,先让我讲一讲最近碰上的倒霉事。”

我把小船遇险的经历说给她听。她着实受了惊吓;与弗雷德里希夫人的反应大不相同:她信我的话,没说出任何惹人生气的解释。我心想:“这个女人爱我。”见我没接着讲下去,她便催我说得更详细些,于是我又将坐下来休息时瞧见的水里的光景描述了一遍。弗洛拉忧心忡忡,又提醒我:

“我跟你说过,别靠得太近。”

兴许我当时想着,激起她的同情心,她就会重新爱上我。我问:

“要是你不在身边了,我干吗还要照顾自己?”

说这话时我像个演员,又像个诈骗犯,只盼望着达成自己的目标。我没想到她会那么伤心。弗洛拉凝望着我的眼睛,她那双眼睛本是那么柔美,此刻却流露出惊惧与痛苦。我几乎感到羞赧。弗洛拉说,她要把一切都解释给我听,因为她确信倘若她提出要求,我便不会把这件事张扬出去。我点头同意。她接着说:

“对我而言,这要担很大的责任,因为我没有征询我叔叔的意见。”

我正想问她,吉韦特医生与我们俩的事有什么相干,可没容我开口她就讲起了个中原委。

她讲到,自己一直在吉韦特医生的实验室里当助手,仅一段时日除外,就是去年年底的时候。仿佛是世上最寻常不过的事,她告诉我,那时她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待了一星期,同游的还有兰达佐,结果一周的假期拖延到四个月。回程时,她害怕吉韦特会因为耽搁了这么久而责备她。但他没说责备的话,也没询问旅行如何。那位老先生脸上神采飞扬,双手叉腰站在那儿,朗声说:

“我有个好消息。要么是我弄错了,要么我已经找到了青春之泉。”

“在哪儿?”

他的回答令人诧异:

“在鲑鱼体内。”

仿佛是头上遭了一击,我蓦然警醒。从弗洛拉讲到她如何跟那个男人厮守了一个季度开始,我就觉得脑袋里旋流鼓荡,只剩下一半精力听她讲话;说到鲑鱼时,我方才缓过神来。所幸,弗洛拉后面要说的才是理解整件事的关键:鲑鱼体内有一种腺体,可以让它们出海巡游之前恢复青春。这腺体的功能只可发挥一次,却足够鲑鱼在鼎盛年华完成它们的航行。她解释道:

“假如不是鲑鱼而是人,那么腺体可以让他恢复到二十岁左右的青春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