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下(第6/7页)

“因为他看见你和我在一起。他像你一样,嫉妒心重,不过他更暴力。而且他说,你用螺旋桨伤了他的胳膊。”

“他想把我的船弄翻。他跟水里的生物一样,本性凶残。”

“绝不是!如果他知道别人做得对,他一定会把所有的恨都撂在一边。他非常高贵,善解人意。我向你保证,如果我叔叔给我做了手术,兰达佐会原谅他的,你没听错,他会原谅。”

那一刻,弗洛拉收敛了语气间的冷峻生硬,这种冷峻,此前待我时一直都在,眼下虽然式微却终难消弭。她继续讲自己的道理,说倘若我真爱她,像我口口声声表白的那样,那么吉韦特就会给我们两个人做手术。听了这话,我震惊不已。

“给我们做手术?”我反问一句。

“假如你对我还有那么一点信心(我可从来没叫你失望),那么你应该信我的话:我们三人能够和谐地生活在一起,因为兰达佐给我的爱足够多,甚至能和另一个人分享我。”

我不否认,我的第一反应是惶惶不安。但我本能地掩藏起这种心绪,进而打算按照本能的信念来行动:首先,应拼死守住我们的世界,不能被人拖拽到另一个神秘而危机四伏的世界——不幸的兰达佐正在那个世界受罪呢。第二层又想到,应该把握住弗洛拉,这个念头一样的决绝。我当即表示怀疑,兰达佐能否宽容对待我。但弗洛拉说,她比我更了解兰达佐。随后我问,能否把我们的手术推迟几天,因为我要在十九日返回布宜诺斯艾利斯,为我的老客户庞斯夫人公证一份合同。我坚持说在城里逗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天。弗洛拉的反应很奇怪。这个借口——她如此解释我的话,认为是借口——在她听来非常滑稽,而我不明白到底哪里滑稽;不过那番话也叫她伤心,这我倒能理解,因为分别总是苦痛的。由于刚才的话没法说服她,我又搬出另一番道理:就算兰达佐能容我,可我绝不愿和旁人分享她。说话间我原本担心弗洛拉会对我说:“那么你对我的感情比不上他。”但她没这样讲,出人意料的,她竟然很感动。人生是一盘棋局,你永远不能确切猜到每一步是赢还是输。我暗想,我为自己赢得了一分;但赢了一分,也就是向危险靠拢了一步。实际上,弗洛拉告诫我要把控自己,不该让嫉妒心妨碍我们生活在一起或者回绝与人分享她的建议;眼下看起来不堪忍受,假以时日,或许便能容忍了,到时候,我们三人都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可能有个障碍,”我匆忙说道,“谁知道你叔叔会不会同意……”

“你怎么会有这个顾虑?”她问,而后又用更欢愉的音调补充了一句,“我叔叔急着想找更多的人体试验品呢。”

“可能你说的没错。起初我们相遇那天,你叔叔似乎对我很感兴趣,当听说我生过病,他几乎气疯了。他肯定认为,我对他来说没用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比别人都强壮。”

“这谁能肯定。说不定,得过肝炎的人不利于手术。”

“我向你担保,没人能阻止你做手术。我叔叔也怪可怜的。我是他唯一的志愿者,假如把我送到湖里,他就要孤单一个人了。不过你看着吧,我能说服他。他不喜欢兰达佐,所以他会很高兴把你我一起送到湖里。”

她拉起我的手,将我引到她的房间,我们上床做爱。起初,我表现得有些忧虑,担心吉韦特会突然出现,但弗洛拉对眼下的事极为投入,我也就效仿她的榜样。女人引领,我们男人跟从。

我们分手时的情景令人心碎。她又像从前一样爱我了,但有保留地接受了我将尽快返回的承诺。由于这种不信任的态度,我几乎不敢提醒她第二个承诺,即准许吉韦特给我做手术的事。“通过所有这些事,”我心想,“应该看到,弗洛拉证明了她对我用情有多深。我的话她并不全信,但她依旧爱我。跟我多么不一样啊。”

返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后,起初,一切都像预先设想的那样进行着。听到我盛赞霁涟湖区,汤普森显得颇为自豪,并同意我尽快回去,再休养一段日子。庞斯夫人签署了那项合同。可第二天,当我问起汤普森,旁人对我说:“他刚刚通知我们今天不来上班了。”“昨天我也觉着他感冒得挺严重。”我评论了一句。我给他家里打电话。他说他得了流感,但二十四小时内就能回到公证处上班。然而,他高烧不退,过了一周都没回来;我别无选择,只好推迟返回霁涟湖的日期。我要代替我的合伙人签署两份文件。女秘书一向对我不大友善,可这次她的一句话叫我颇为受用:“我总说,在汤普森-马特利公证处,您是不可替代的。”我承认,当时我在心想:“她说得没错。”我还思量着,“迟迟不能返回,是我始料未及的,这情况让我焦虑,但或许应该给弗洛拉一点时间,好让她回心转意,放弃那个念头。我时刻都觉得那个想法荒唐透顶,让人不痛快。”

我最终返回霁涟湖的时候——某天黄昏,日落稍早之前——弗雷德里希夫人像老友那样接待了我。我问:

“有什么新消息?”

“没有。一切照旧。”

“弗洛拉来拜访过您吗?”

她回答没有。我略带苦涩地对自己说,耽搁了回程,显然并未让她不安,因为她都不肯费神打听一下。奇怪的是,稍后我才意识到犯错的人是我自己。等想通了这一点,我决心不惜一切代价避免延宕下去。我几乎要径直去拜访吉韦特一家;但现在是夜里,外面很冷,还下着雪,我想想还是作罢了。隔着窗户望过去,湖对岸的木屋没透出一丝光亮。要么是夜色昏沉,要么就是医生和他侄女早已上床就寝。

在丰盛的晚餐和疲惫身躯的催动下,我睡过了头。次日刚一睁眼,我就跑到窗前。我心怀懊恼地注意到吉韦特家的烟囱里并没冒出烟来。这个征兆,加之前一晚未见灯光,使我慌张起来。“坏了,”我自语道,“要是我赶回来了却发现弗洛拉和她叔叔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那该怎么办?就算返回布宜诺斯艾利斯,我又去哪儿找他们呢?”

简单用过早餐后,我步行前往吉韦特家,一路上自然离湖岸远远的。这条小径激起了我多少美妙的回忆啊。那些记忆曾是何等切近,又是多么辽远!最终走到了,我上前敲门。没人应。试着推门,也打不开。我一个窗户接一个窗户地试过去,正要放弃,却碰巧有一扇窗在手掌的压力下向后弹开了。

我在书桌上找到一封信。信中写道:

“亲爱的阿尔多:我叔叔给我做了手术。不幸的是,他不能给你做手术了。我正卧床休养时,维利从手术中恢复过来了,他误以为我叔叔已把我送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你那边去了。他像个水柱似的从湖里冲出来,而那时候我叔叔正站在码头台阶上,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论。我可怜的叔叔一时失去平衡,掉进湖中,溺毙身亡。但请你切勿担心我。向你保证,虽然我很痛苦,但为了他,也为了你,我很高兴他能在溺水前为我做了移植。此刻,我必须潜到湖里去了,因为窒息症状已经出现。请原谅我没有等你。永远爱你,你的弗洛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