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下(第5/7页)

不知什么缘故,我开始争辩说,男人生命中最好的时段是三十岁以后,甚至是四十岁以后。见她未置可否,我便试着提了另一个问题:

“鲑鱼老了之后,会死在它原本出生的河流或者湖里吗?”

“自然会,但这不是重点。”她答道,随后继续解释。

将鱼类腺体嫁接到其他物种的器官里,这并不容易,但难题已然克服。弗洛拉说,她当时极其专注地听取了叔叔的解释,事后便和兰达佐说起这件事。此前不久,兰达佐曾对她说:“遇到你是我的幸运,但也伴随着我已年逾六十的不幸。”现在获悉吉韦特正从事这项研究,他就恳请弗洛拉,将他放在“活体试验的候选名单”上。但据吉韦特说,实验尚在初始阶段,安全措施还有漏洞,是不允许做人体试验的。话虽这样说,但吉韦特的科学热情不亚于兰达佐重返青春的渴望,这位教授也就由着自己被说服了,虽然他有言在先,新移植的腺体能不能恢复青春活力,恰如在鲑鱼身上,要等上一段日子……“假如我理解得不错,”兰达佐说,“鲑鱼出海之前是不会重返青春的。”

“说错了,恰好相反:鲑鱼恢复青春后才出海。它觉得力量又来了,才会投身伟大的冒险。为了叫你安心,请记住,所有的鲑鱼都会出海,这就是说,腺体从不失效。”

弗洛拉说,就在我们此时谈话的房子里,具体而言,在她叔叔的实验室,博士给兰达佐移植了四条腺体,因为人体要比鲑鱼大多了。兰达佐的身体没出现排异反应。他日渐康复,而且手术效果颇佳,不久叔叔和侄女都相信,他们观察到了青春重现的初步征兆。可就在几天后,呼吸系统的并发症和皮肤疼痛的状况出现了。兰达佐一次次感到气闷,且日渐严重。吉韦特给他拍了X光胸透,发现肺叶已严重萎缩。虽然实施了有助血管扩张的治疗方案,但痛苦依然加剧。更有甚者,他的皮肤上长出了鳞片。

几天后再拍摄的X光片中,肺看上去枯萎了。弗洛拉却认为她观测到了新生的肺叶,这叫她重新燃起希望。不过此时,兰达佐几乎不能呼吸了。吉韦特医生即刻行动。在弗洛拉疑惧的注视下,他一语不发,将兰达佐领到湖边,而后猛地一把将他推入湖中,随即揪住他的脑袋往水里按。弗洛拉想救她的恋人,但惊悸之余,她发现兰达佐能在水下潜泳。原来,她误认为新生肺叶的组织,其实是腮。隔不了几分钟,兰达佐就从水里冒出来,他捏住鼻子,哑着嗓子喊:“你把我害成这样,我永远不原谅你!”“为这个,你还得付钱给我呢。”“把弗洛拉送到水里来,否则我要你的命。”弗洛拉不能听凭他一个人泡在水里,两人在岸边交谈良久。长谈后,兰达佐明显体力不济。当弗洛拉跟他解释“我叔叔也没料到,你没长出肺叶反而生出腮来”,兰达佐反复叫嚷:“他知道,他一早就知道!他在动物身上做过实验!”弗洛拉又问他是否觉得冷;看来最初下水时他是怕冷的,但很快也就适应了。“你还记得我皮肤上长了鳞片吗?这会儿我浑身都是鳞片!我发誓,要是哪天我从湖里出来了,你叔叔就得小心了,除非他现在就从地球上消失。”“肉体上,我倒并不觉得有多痛苦,”兰达佐说,“只是不能作画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最后这句结束语,深深打动了弗洛拉,但不知什么缘故,却让我觉得好笑。看起来,我和弗洛拉的关系,也是让兰达佐长久怒气难消的原因。他说过,他绝不会对弗洛拉下手,但决意要杀了我和吉韦特。但,这一切与我何干呢?我几乎不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更没有损伤他的念头,况且,就算我从他那儿偷走了弗洛拉的爱,那也只是依照自然法则,这哪里听凭自我的意愿呢?弗洛拉明白告诉他,如果他真杀害了她的叔叔,那么两人就永远不要再见面了。“哪一天,你下到湖里,我就原谅他。我发誓。”兰达佐潜入水中;等再次浮上来,他又嚷道:“另外那个,我决不饶恕!”说完他又钻进水里;稍后,再次艰难地浮出水面,将已说过的重复一遍:“永不宽恕!”为什么否认呢?我很高兴这个讨厌的家伙被困在湖里脱身不得。

依照弗洛拉的说法,兰达佐丝毫不怀疑她终究能说服吉韦特给她做手术。

“他相信我们的爱,”她幽幽地说,同时轻轻摇头,因此我以为她准是最后时刻将后面的几个字,“……和别人不一样”,悄然隐去了。接着,她又说:“最糟糕的是,从一开始我就有所怀疑。每件事都让我害怕。湖水那么冷,还要改变生活方式,在我厌恶的动物中间生活。我不喜欢鱼。”

一旦兰达佐恢复青春,她是不是要伴着他到大海中远游呢?这个想法把她吓坏了。即便如此,她还是跟叔叔谈了,劝他往自己体内移植腺体。起初,吉韦特听不进去。他抱怨道:“兰达佐是怎么想的?他以为我会把最喜欢的侄女变成鲑鱼?以你的年龄,移植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况且,试验还没完全通过检验。给兰达佐动手术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腺体会对呼吸系统产生那样的影响。这种错误,犯一次已经不可原谅,第二次就不能推脱为错误了。”

我一时好奇心大起,问弗洛拉兰达佐吃什么。她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猜是小一些的鱼。”

她面颊泛起红晕,解释说一开始他们给他供应常规饮食,这成了一件恼人的事儿,因为食物一入水就四下散开。鱼食他倒是乐于接受,不过分量总是不够。兴许就因为这个,兰达佐没了耐性,某一天对她说,用不着再给他送吃食了。“自那天起,这个可怜人不得不效仿湖里其他居民的生存方式了。”

弗洛拉说兰达佐是个强悍的人,他想办成的事总能做到。而后她又坦诚告诉我,我们相遇那天,她便把全部赌注都押在我身上了,就像一个赌徒将所有的筹码和运气全押在一个数字上。可那个数字没出现。

“我不怪你,”她说,“我死命抓住你就像抓住一块救命的浮板。我原以为是命运把你送到我身边的,你我之间的情感,像个奇迹,而且永无止境。”

“就是这样啊。”我抗议道。

“至多到某种程度吧……我的愿望有点荒唐。我原本想找一生一世的爱,好让我离开兰达佐而不用自责。他的那个世界多么遥远啊。”

她说我的所作所为逼她觉醒,这觉醒是痛苦的,但又的确有益。对她而言,我的爱显然不及兰达佐。

我问她,为什么兰达佐想掀翻我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