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蘑菇痴儿一个独立的故事(第2/25页)

事情好凑巧,在他从小生长的村子附近,建起了一个蘑菇收购站。那是“二战”结束之后的一段时期。当时,市场交易普遍以一种崭新的、相对于战争时期完全不同的模式重新活跃起来,特别是乡村与大城市之间的贸易往来,城里人对没有品尝过的新口味(无论从热带还是从别的什么地方进口的东西)充满了好奇与向往。尤其是野生蘑菇的交易,和普通菌类有所不同,因为它们既不是在地下室、也不是在山洞中人工种植的,而是纯野生的,每一朵都是经过了长期寻找后手工采摘来的。至少对于那些生活在城市、远离乡村的人来说,野生蘑菇提供了独特而稀少的味道,是一种珍馐美味。

那个蘑菇收购站完全位于森林中,所有的蘑菇都在那里交易,然后满载着运往城市。收购站使童年时期这个渴望有钱的孩子异常兴奋。这个后来成为蘑菇痴儿的人,以前不会为了任何事而进入大自然,丝毫不会:森林里通常只有树叶的沙沙和呼呼声,风吹过森林的呜呜声,或者还有树木簌簌作响的声音。他根本不会为此而特意深入森林或别处,而只是蹲在森林外缘,一直蹲着,静静地待着,背靠大树,面向空旷的大地。

从森林外缘逐渐进入森林,然后直抵森林最深处,是出于所谓的钱的缘故。在他童年时期,这个地区的森林主要是针叶林,山顶上长满落叶松,形成了落叶松岛,光泽闪耀。此外,延伸至岛的地带几乎全部长满杉树,披着它们十分繁茂的针叶外衣。这些树一棵挨着一棵生长着,枝条层层叠叠地彼此缠绕,光线在枝繁叶茂的杉树林中也愈加昏暗。因此越往深处走,就越无法分辨究竟是单棵树还是整片的森林。而最昏暗、最无路可寻的地方无疑是森林内部了。它通常距离森林外缘很近,甚至也就是几步路的距离,能把一个人完全包围起来:人们无法透过那些枝枝干干,那些通常长在下面的枯枝向外张望,无法看见照耀在外面大地上的日光。所谓阳光,其实也仅是恒久不变的昏暗,根本起不到光的作用。(看不见的)树梢间不是“几乎没有一丝风”,而是完全密不透风,更别说听见几步之外的鸟鸣了。

有这样一种光,它源于某种东西,有时在森林的地上被发现,有时半隐半藏在苔藓植物中。这个孩子进入昏暗的森林越频繁,就越经常遇见这种光,在他尚未有收获之前,是的,离收获还早呢。这种情况曾多次出现,以至于后来能发现蘑菇的地方甚至都空空如也了——他完全被这种苔藓植物中的光所迷惑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光?一种闪闪烁烁的光。在枯木与苔藓形成的灰暗无光的灌木丛下面,闪烁着一种宛如宝库的光芒。怎么回事呢?是一小片鸡油菌,冲着走近的人们真切地散发着光芒;它们一下跳入眼中,使得身处昏暗环境中的人们一眼就能完全看见它们耀眼的光彩。一种珍宝?是珍宝,一种你可以把它们带到外面的蘑菇收购站兑换成钱的东西,运气好时,最多能得到两张小小的纸币。但通常情况下,估计也就是不满一把的普通硬币吧?——但无论多或少,那个孩子当时都乐在其中,然后他花掉钱,并感到骄傲,多么骄傲啊!一种通过自己的双手挣到钱的骄傲:远离他人,远离“尘嚣”,深入森林,如果找到的蘑菇能堆积成山,即使不是很大的一座,但毕竟这样的寻找关系到珍宝,毫无疑问!

在讲述我的蘑菇痴儿故事的时刻,我又突然想起,这个失踪的朋友从小就认定自己是寻宝者,或者按他的话说,肩负着寻宝者的使命。因此在他眼里,他似乎就是一个命中注定的寻宝者,即便他并没有这样称呼自己,而是?只认为自己是个“不那么寻常的人”。无论如何,每当他离开家、离开父母、离开童年的村庄,跑步穿过草地、牧场和田野,然后上坡前行,最后经过几个果园来到森林外缘,在那里聆听各种各样的树叶发出的不同声音时——确切地说森林外缘几乎全都是阔叶树——他都会有意识地开始寻宝,或者在我看来,他把寻宝想象成一个崇高的使命。

树冠在风里摇摆,寂静无声,球形的树冠挤在一起。他把它们感受为一种规则,或者另外的法则。他的思绪随着树冠的摇曳被吹向了天边。同样,这是一个独立的故事,一个随风摇曳的树梢的故事,仅此而已。可以说,这是一个不是故事的故事,或者说它就是全部故事。边看边听时,他陷入沉思,感到自己的思绪飞向遥远的天边。接着,那些低沉的呼啸声渐渐变成像声音的东西,变成一种声音!这令他多么心潮澎湃啊!因何而激动?无缘无故。他的心随着树梢的摆动起伏。激动的感觉油然而生,犹如你在经历了长期错误的运算后最终顿悟一样,终于顿悟了。对他而言,后来任何汹涌的海浪咆哮声,都无法替代他在森林外缘听到的声音,桦树发出的哗哗声,榉树发出的呼呼声以及橡树发出的呜呜声。从儿时起,这种珍宝对他而言就是确定无疑的。它不是田间路上被压扁的罐头盒,也不是香烟盒。这是树木的球形树冠吗?不完全是。他在树木低沉的呼啸声中所期待的,不是自我愉悦或者置身事外的闲散,而是实现自我的满足。聆听并不意味着要与它们融为一体,而是一种召唤,激励着你去行动。怎样的行动呢?被树木的呼啸声所包围?不全是,亦或完全不是。

就这样,他作为一名寻宝者,一个行家闯入森林外缘,虽然他只是在那里——我此刻在我的书桌前看见他就是这样——架着他的大脑袋,那颗越来越大的脑袋,一声不响地闷坐一下午。他有时挠挠头顶,有时拿起一棵蒲公英吹起来,但吹出的声响完全不能与树叶声形成和弦,而是突兀的跑调,就像牛放屁的声音。后来他也同树木一起颤抖不停,并非激动所致,而明显是由于黄昏将至、气温降低的缘故使他打起冷战。最终,他带着自己那看不见的珍宝慢吞吞地回家,在家里打断母亲责备的话语。母亲早在那时就常常担心儿子走失,因此只敢温柔地轻微责备他,但他每次总是——父母应该会料到,无需他特意解释——在半路上就情不自禁地踏上寻宝之路。

另外,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我这个蘑菇痴儿朋友,在童年时曾幻想自己拥有施展魔法的力量,尽管这样的念头只是偶尔出现,或者也就出现过一次。他相信自己能够感觉到身体中蕴藏的魔力,藏在肌肉中,在他施展魔法时积聚,并形成独一无二的魔法肌肉。——怎么变魔法呢?用什么东西变呢?——他本人。——怎么变呢?变成什么?——他想把自己变消失,用积聚的肌肉力量,让自己瞬间在所有人眼前消失。从所有人的眼睛里消失,同时又待在这里。不对,不是这里,不是原地,更多是永远存在,让大家更加感到存在,让所有人惊讶不已。——那么我现在如何看待那个孩子在当时肌肉积聚的样子呢?——无非是顶着一颗比任何时候都大的脑袋而已,像是肿胀了一样。我听见了:那家伙清清嗓子,咳嗽几声,窃窃暗笑,略显羞涩但不是受打击后的垂头丧气。我用鼻子嗅嗅,闻闻味道:我的朋友,那个邻居男孩,他不会放弃。他确信自己下一次能够成功,就算不成,那么他也一定会在什么时候,成功地使用魔法消失,从众人眼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