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蘑菇痴儿一个独立的故事(第4/25页)

我的朋友在童年时之所以对金钱如此痴迷,是因为他,一定是这样的,非要买些什么。在那个时候,在他的成长环境里,能够得到如此急需的“支付手段”的唯一办法就是采集,采摘森林中的果实,比如树莓和黑莓。而最重要的当属蘑菇,尽人皆知的黄色的蘑菇。它在不同国家都有各自不同的名字——它们所有的名字将在后面的故事中提及。在战后不久一段岁月里,至少在他居住的地区,蘑菇几乎是唯一的商品。

他想用卖蘑菇挣来的钱买什么呢?正确的猜测:买书。这个邻居男孩对书的挑选与我的爱好完全不同。对我而言,只有那叙事的东西、虚构的东西、想象的东西,也就是文学才是我所喜爱的。但对他而言,虽然他也把自己喜欢的书称为“文学”,但他喜欢的是那些能够帮助他实现那包罗万象的求知欲,能够满足他难以遏制的对知识的渴望的书籍,或者更确切地说,无论什么印刷品都行。(在我看来,他童年时期的主要特征是:由于接连不断的提问所导致的已经干裂、并且正不断干裂的嘴唇。)于是,他带着自己最初卖蘑菇,从一开始靠卖蘑菇就攒下来的钱,沿着那时还并不繁忙的公路,步行半天进城。当他返回时,那个还散发着蘑菇味(和散发着臭味)的背包里装满了各种小册子,按标题和主题似乎可归纳为:“……:您一直想知道什么呢/193个最终答案。”

在各种事件发生的过程中,他的蘑菇痴儿岁月的第一阶段似乎自然而然地结束了。然而,正如他跟我说的,这恰恰是一场噩梦,突然为他那无关痛痒的痴迷和狂热画上了句号,他曾这样对我说。有一次,他进入高山深处的森林里,成功地发现了一个地方,一个看上去还从未被采蘑菇的人光顾过的地方——更别说被那些上了年纪的当地人或者那个涌向偏僻的深山老林的外来家族抢夺和糟蹋了。后来,那个地方就不只是一个小地方了,而在他的想象中是一大片土地,因为这片长满蘑菇的地方每时每刻都在延伸,取之不尽,像一个大洲。无论他朝哪儿望去,走去、跑去、奔去、冲去、拐去、绕弯过去,跃过小溪、枯木和小沟:黄色,黄色,到处都是黄色。他奋力采摘起来,后来干脆两手并用,左一把,右一把;他采摘着,收来收去,一刻不停:森林苔藓丛里黄色的蘑菇,也就是外来家族从斯拉夫语翻译过来的“小狐狸”101,“Reherl”、“Finferli”、“setas de San Juan”102(很久以后,才成为他熟悉的名称),它们一点都不会变少,这片“黄色”——“这样的词似乎就像‘蓝色’、‘绿色’和‘灰色’一样恰如其分!”他很久以后才这样告诉我说——永远都不会停止延伸。是不是正因为如此,后来在他眼里,才有了所有另外的色彩,另外的红色、另外的灰色、另外的黄色?

然而,那些白天,至少是一时还令人不知所措地感到惊喜甚或陶醉的东西,在当天夜晚就变成了别的东西。这天夜晚,我的蘑菇痴儿迫不得已在一个无人居住的高山牧棚里过夜。白天所看见的那些神圣的蘑菇,继续出现在这个少年的梦中,他整夜都梦见自己蹲在深山的下层丛林里,蹲下去,又跳起来,追着如此一片黄灿灿的蘑菇,接连不断,整整一个晚上。眼前的一片漆黑算不了什么,相比这个做梦者眼前出现的景象而言只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因为在做梦者的眼前,出现了铺天盖地、无边无际延伸的,不对,是更迭移动的黄色,黄色,还是黄色。再说一遍,不对:那些永不停息的,对这个做梦者而言永无止境的黄色并非出现在他的眼“前”——它源源不断地迎着他的眼睛而来,溜进去,就像在他被强迫的双手一刻不停地采摘时,鬼火似的忽闪在他心底的最深处,直到他面对这一片形如卷浪、层叠滚动的黄色不知所措:此时此刻,似乎会被这密不透风的黄色世界窒息了;此时此刻,这片成倍增长的黄色,这片剧烈膨胀的黄色似乎会让他胸腔里的心脏爆裂——,或者他心中的血液似乎会被所有这些黄色的毒物榨干殆尽。

也许,不只是这样一场噩梦让他选择告别少年时期蘑菇痴儿岁月的第一阶段。然而,这个他确信无疑的、胜过任何别的东西——比如外面远离城市的学校、初恋经历、对其他友谊的经历,因为这样的友谊不同于与邻居孩子的——的梦坚定地促使他放弃蘑菇世界,或至少将它置之于地平线,置之于那七座山之后。那里是生养我们的地方,特别是因为他在那里早就能够用蘑菇换来的钱,购买他当时还完全朴实的心灵所渴望的一切东西。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以后不再愿意进入森林,不论是家乡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森林,即使已不再是曾经的森林边缘、森林周围和林中空地,已成为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也归功于他漫山遍野的采集游历。他仍然会在周围采蘑菇,但不会特意去仔细寻找——除非它们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依然只采圣约翰山的蘑菇,不管是这边山上还是那边山上。即使采到很多蘑菇,其重量足以让他回想起放在蘑菇收购站入口处的那台秤,他再也没有想过卖蘑菇。并非是他不再需要钱——童年过后,他依旧年复一年地缺钱——:此间,他不愿通过像“交易”这样的方式来挣钱,至少不愿通过这样一种;他觉得,钱应该通过体面的工作去“获取”——不管什么样的体面工作都行。

于是,他把这种偶然或顺手采集到的林中收获赠送他人。如果在家的话,通常都交给母亲。母亲收到这些他带来的为数不多的蘑菇时,往往会装出一副如获至宝的高兴劲,尽管这在母子二人的眼里早就不再是什么珍宝,因为它们不再是商品,更谈不上用于交易了。母亲每次都把黄色的小朵蘑菇这样或那样在“节能灶”上烹饪时,继续假装愉快的样子,况且不论是她还是儿子,都不再稀罕蘑菇的味道,食用时也不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的美味。(对儿子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况会发生变化的。)

如果说情况偶有不同,最多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有时在秋天,在返回上大学的城里之前,他会从像童年时一样依然钟爱的、被他看成是“发源地”的森林边缘带回那种巨型蘑菇,它们通常长着比盘子还大的蘑菇顶,以及又高又嫩的菌柄,被称之为“伞菌”或“高大环柄菇”:这时,母亲就不再假装高兴,而是惊讶地盯着这玩意儿,因为它相比其他蘑菇更为稀奇罕见,也可能因此更加美丽。她将蘑菇顶裹上蛋清和面包屑,在平底锅里煎成一块类似于炸猪排的东西,然后端到儿子和全家人面前,让大家感到无与伦比的喜悦。哦,天哪,家里有人谈起这盘无比软嫩、让人无法联想起蘑菇、超越一切独特味道的珍馐美味,赞不绝口的味道胜过用小锤敲打过的酥软鲜嫩的炸猪排——哦,天哪,有人差点脱口说出那个经久不衰(直到今天还在使用)的战争词汇“素肉”,可在这儿吃的只是这种高大的环柄菇呀。它总是美味无比,香味毫无例外地令这个融洽地团聚在一起的家庭陶醉,弥漫在整个房间里,飘进那变得空荡荡的神圣角落里,冲着那些被放大的战争死难者照片,无论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它都是美味无比,甚至连那时十分挑食的儿子也不例外。数十年后,他早已不是一个儿子了,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当年抗拒现在依然抗拒吃他自己采集和带回家的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