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5/19页)

怎样的一声咆哮啊。

塞丝笑着去睡了,迫不及待地躺下来,去为了自己匆忙得出的结论,把证据搞清楚。去细细品味宠儿到来的那个日子和那个情景,还有“林间空地”上那个吻的含义。不料,她睡着了,而且醒来迎接一个冷得能看见哈气的雪亮的早晨时,仍旧微笑着。她拖了一小会儿,才鼓足勇气扔掉毯子,站到冰凉的地板上。平生头一遭,她上班要迟到了。

在楼下,她看见姑娘们还睡在她离开时她们待的地方,不过现在是背靠着背,各自紧裹住毯子,把脸埋进枕头。一双半冰鞋躺在前门旁,几双袜子挂在炉子后的一颗钉子上,还没烤干。

塞丝看着宠儿的脸,笑了。

她悄无声息、小心翼翼地绕过她去生火。先用一点纸,再加上一点柴——不用太多——只一点点,直到火势足够猛时再添。她侍弄着炉子,火焰的舞蹈狂野而迅猛。她出门到棚屋取木柴的时候,没注意到地上已经冻结的男人的脚印。她嘎吱嘎吱地绕到房后,那里的木柴堆上厚厚地覆盖着白雪。把柴火刮干净后,她在怀里尽量多地抱满干柴。她甚至直盯着棚屋微笑,笑她现在不必再记起的那些事情。她心想:“她甚至没生我的气。一点儿气都没生。”

显然,她当初在路上看见的携手的影子不是保罗·D、丹芙和她自己,而是“我们仨”。前一天晚上相互抓扶着滑冰的那三个;啜饮多味牛奶的那三个。既然如此——如果她的女儿能从没有时间的地方回家来——她的儿子们当然也能、也会从他们去的任何地方回来。

塞丝卷起舌头遮住门牙,抵御寒冷。她被怀里的火柴坠弯了腰,绕过房子走到门廊里——虽然踏进了地上的冻脚印,但她根本没注意到。

屋里,姑娘们还在睡,不过她出去的时候她们挪了位置,两个人都凑到火边。一捧木柴倒进木箱的声音让她们翻了一下身,可是没醒。塞丝尽可能轻地生着炉子、预备做饭,唯恐吵醒姐妹俩,她喜欢做早饭的时候有她们睡在她脚边。她上班要迟到真是太糟了——太、太糟了。十六年来头一回?那的确太糟了。

她往昨天剩的玉米片里打进两个鸡蛋,把它们做成小馅饼,跟一些火腿片一起煎。这时,丹芙完全醒了过来,哼哼着。

“后背麻啦?”

“哎哟,是啊。”

“睡地板其实对你有好处。”

“疼死了。”丹芙道。

“可能是你那一跤摔的。”

丹芙笑了。“真好玩。”她回头看了看正在轻轻打鼾的宠儿。“我叫醒她吗?”

“不,让她歇着吧。”

“她喜欢早晨看你出门。”

“我肯定让她看到。”塞丝说着,心中暗忖道:最好先想想,再告诉她,让她知道我知道了。先想想所有那些不必再记起的事吧。照贝比·萨格斯说的去做:好好想想,然后全放下——一劳永逸。保罗·D曾经让我相信,外面有个世界,我能在那里生活。本来应该明白的。从前挺明白的。不论我的门外发生了什么,都与我无关。世界就在这间屋子里。这里一切都有了,别无他求。

她们像男人一样吃着,狼吞虎咽,专心致志。因为有另一个人相陪伴,有机会和她彼此凝视,便心满意足,很少说话。

等到塞丝包起头、穿得暖暖和和地进城去,已经是大上午了。她离开家时,既没看见脚印,也没听见那像绞索一样套上一百二十四号的噪音。

跋涉在车轮刚刚留下的车辙里,塞丝被那些不必再记起的事情激动得头昏眼花。

我什么都不必再记起了。我甚至不必解释。她全明白。我可以忘掉贝比·萨格斯的心是怎样崩溃的;我们是怎样认定它不露一点迹象就在这世上耗尽的。我可以忘掉她给我送饭时的眼神,忘掉她怎样告诉我霍华德和巴格勒挺好,只是不肯撒开彼此的手。玩的时候那样拉着,睡觉的时候更是那样。她把吃的从一只篮子里拿出来,把它们包成小包递过铁栅给我,一面小声嘀咕着新闻:鲍德温先生要去见法官——在法官办事处,她说了一遍又一遍,在法官办事处,就好像我或者她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似的。俄亥俄州特拉华县的黑人妇女联合会拟出了一份请愿书,要免了我的绞刑。说是两个白人牧师已经回心转意,同意跟我说话,为我祈祷。说是一个记者也来了。她讲了那些新闻以后,我告诉她我需要个家伙来对付耗子。她想带丹芙出去,我不同意,她就急得直拍巴掌。“你的耳环呢?”她说,“我替你拿着。”我告诉她牢里的看守拿走了,是为了保护我。他觉得我会用铁丝伤害自己。贝比·萨格斯用手遮住嘴。“‘学校老师’出城了,”她说,“交了一份认领申请就骑马走了。他们会把你放出去参加埋葬,”她说,“不是葬礼,只是埋葬。”他们这么做了。警官和我一起回来的,我在大车里喂丹芙吃奶的时候他就扭过脸去。霍华德和巴格勒谁都不许我靠近,连头发都不让我摸。我想那儿肯定有好多人,可我只看见了棺材。派克牧师说话声真大,可我什么也没听见——除了开头的两个词(即“亲爱的宠儿”。)。三个月以后,丹芙能嚼东西吃了,他们也把我正式放了出来,我去给你弄了一块墓石,可我没有足够的钱刻字,所以我就用我自己有的东西作了交换(你也可以说那是交易),我到现在还后悔,怎么从没想到去求求他全都刻上:我听见派克牧师说的每一个字。亲爱的宠儿,对我来说那就是你;现在我不必为只刻上一个词难过了,也不必再记起屠宰场和那些在屠宰场院子里干事的“星期六女郎”了。我可以忘掉,是我做下的事改变了贝比·萨格斯的生活。不再有“林间空地”,不再有朋友。只有需要洗的衣物和鞋子。现在我可以把这些统统忘掉了,因为我刚把墓石立好,你就让我们知道你在房子里,搅得我们不得安宁。我当时还不明白。我以为你是在生我的气。现在我知道了,就算你从前生过气,现在也不生了,因为你又回到了我身边;那么说,我一直都是对的:我们的门外没有世界。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那个伤痕有多重?

当塞丝走在上班的路上,十六年来头一回迟到,不由自主地沉湎于无尽的现在的时候,斯坦普·沛德正在同疲惫和一辈子的积习作斗争。贝比·萨格斯拒绝去“林间空地”,因为她认为他们胜利了;他却拒绝承认这种所谓胜利。贝比家是没有后门的,所以他冒着严寒穿过一堵声音的墙壁,去敲她仅有的那扇门。他攥紧兜里的红绸带,为自己鼓劲。头几下很轻,然后重了些。最后他疯狂地砸了起来——觉得不可思议。一所黑人住宅的大门居然会不向他敞开。他走到窗下,想哭出来。很显然,她们都在,却没有一个人过来开门。老人生怕自己把那条红绸带捏烂,便转身走下了台阶。现在他的耻辱和负疚里又增添了好奇。他向窗内望去,看见两个背影缩了回去。一个长着他认识的脑袋;另一个则让他困惑。他不认识她,也想不出她可能是谁。没有人,从没有人去那所房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