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9页)

“放松一下吧,就是那么回事。喝点酒,读点书,听听他的唱片。”

“谁也没法在一间小屋里闷上三年还安安分分。”她说。

“那不是小屋,”西德尼说,“是花房,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

“随便你叫什么吧。”

“他在那里面种绣球花,还有大丽花。”

“要是他想要绣球花,就应该回家去。他把大家一起拉到赤道上来,就为了种北方的花?”

“也不光是这个。还记得在家的时候他多喜欢他的书房吗?嘿,就跟那个差不多,只不过是个花房式的书房。”

“在赤道地带建花房,简直丢人。”

“这里还不是赤道。”

“别糊弄我了。”

“离赤道还远着呢。”

“你是说,地球上有地方比这里还热?”

“我还以为你喜欢这里。”

“是爱上这里了。”

“那就别抱怨了。”

“就是因为爱这里才抱怨呢。我是想知道能不能在这儿长住下去。像现在这么住着你什么都摸不透。他随时都可能打包去别的地方。”

“他要在这儿待到死,”西德尼告诉她,“除非那间花房被烧掉。”

“照这么说,我要祈祷花房别出事。”她说,但她用不着祈祷。瓦莱里安精心照料着花房,因为当他在里面移植、施肥、通风、栽种、浇水、干燥和剪枝时,那成了他和他的鬼魂平心静气地交谈的好去处。他在花房中放了一只“白中白”小冰箱,一边啜着葡萄酒,一边阅读花种类别书籍。其余时间他浏览目录和小册子,与从东京到纽约州纽堡的育种站进行电话联系。这些日子,他只读邮件,放弃了读书,因为书中的语言变化太大——到处都是乱七八糟和莫名其妙的句子。他热爱花房和这座小岛,但不喜欢他的邻居。幸好三年前在刚刚开始他的热带生活时,一天夜里,牙疼发作把他疼醒了,刚下床,他就跪倒在地。他跪在地上抓着床单,心想这准是中风,否则牙不会疼到这种地步。就在一阵阵疼痛之中,他左眼流泪,右眼却因气愤而发干。他爬到床头柜边按响了呼叫西德尼的电铃。西德尼赶来后,瓦莱里安坚持要他立即把自己送到法兰西王后岛。可是没法去。那时渔民们还没有起床,而摩托艇一周只开两次。他们自己没有船,何况即使有船,无论西德尼还是别人都不会开。于是,脑子转得快的管家便给瓦莱里安憎恶的邻居打了电话,借到了五十六英尺长的海鸟二号小艇和会驾船的菲律宾佣工。经过在黑暗中大胆的吉普车之旅、漫长的乘船航行和颇值得回忆的出租车换乘,他们在凌晨两点来到了米歇林医生的家门口。菲律宾人和出租车司机聊天,西德尼上前敲门。牙医从二楼窗口高叫着应答。他刚逃离阿尔及利亚,以为是当地黑人在砸门——因为他不肯给他们修牙。瓦莱里安最后总算有气无力地坐到了牙医的诊椅上,把自己交到那法国人手里,听凭他处置。米歇林医生把一根针对准瓦莱里安的上牙膛,但似乎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因为瓦莱里安感到那根针插进了自己的鼻孔,一直穿过眼球,穿出太阳穴。他向医生的裤子伸出手去,指望他那狠命一抓——通常总会让人们求他松手——能握住牙科医学博士的睾丸,把它们捏碎。但还没等到他在医生的花格呢睡袍下出手,疼痛消失了,他为头部不再刺痛而感激涕零。米歇林医生再没采取其他措施。他只是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病人。

这次以被激起的憎恶为开端的结识以情谊结束。尽管认为不该喝酒,好心的医生还是让瓦莱里安用一根吸管喝了一点他的白兰地,瓦莱里安就此结识了一位尽职的医生。当晚他们相处甚欢,举杯同饮,奴佛卡因和白兰地相配合,使瓦莱里安感受到了多年来很少体验的豪气。他们偶尔相互拜访,每当想起他们俩的初遇,他都会指着当时脓肿的地方大笑。这件事有种笑话书的意味:两个老年人边饮酒边争论潘兴(约翰· 潘兴(1860-1948),美国将军。一战时指挥美国赴欧远征军,后为五星上将,任随军参谋长)(瓦莱里安确实见过他),但没人提起他们会有共鸣的逃亡和晚年的话题。他们都感觉仿佛只是跑出了家。罗伯特·米歇林被驱逐出阿尔及利亚,而瓦莱里安·斯特利特则自愿从费城流放。两个人先前都结过婚,而再婚多年并没有让他们忘记第一次婚姻。泼辣的妻子带来的那些悲伤岁月仍然记忆犹新。米歇林离婚后不到一年就再婚了,但瓦莱里安很长时间都是独身,而且不想再婚。直到一个冬天在缅因州,他在午饭后出去散步——希望以此来摆脱由于整天埋头食品工业装置报表而无聊易怒的心情。他走出旅馆,经过两个街区就到了主街。这时,他发现自己身处当地冰雪狂欢节的游行队伍之中。他看到了北极熊,随后就看到了她。北极熊用后脚直立,举起前脚向人们祝福。一个粉红脸蛋的姑娘像新娘似的握着熊的一只前掌。他们身后一座塑料制的爱斯基摩圆顶冰屋将她的红丝绒外衣和她向人群挥舞着的貂皮手笼衬托得分外醒目。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心便拜倒在她脚下。

此时他正坐在十二月的阳光中,看着仆人向他的杯里倒咖啡。

“送来了吗?”

“什么?”

“油膏。”

“还没有。”西德尼打开一个装糖块的小盒的盖子,把糖盒推到主人跟前。

“他们倒是不慌不忙。”

“我告诉过您,邮递减为一周两次了。”

“已经有一个月了。”

“两个星期。还是不舒服吗?”

“这会儿还好,不过总会犯的。”瓦莱里安伸手去取糖块。

“在穿鞋的事情上您不必太固执。皮便鞋或者一双不错的墨西哥平底皮凉鞋穿上一整天就不会犯囊肿了。”

“不是囊肿,是鸡眼。”瓦莱里安把方糖放进杯子。

“鸡眼也一样。”

“等你拿到医学文凭再来指教我吧。这些饼干是昂丁烤的吗?”

“不是。斯特利特太太昨天带回来的。”

“她把那条船当成自行车用了。来来去去的。”

“您为什么不自己买一条船呢?那家伙对她来说太大了。没法用来滑水。连在城里停泊都不成。他们只好把船停在一处地方,换成另一只小船才能上岸。”

“我干吗要给她买一条船,一年闲置十个月?要是那些饭桶甘心让她用他们的船,我觉得挺不错的。”

“要是她有了船,也许会全年待在这儿呢。”

“不一定。我愿意让她待在这里是因为她丈夫在,而不是一条船在。反正要告诉昂丁,别再预备这种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