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5页)

“为什么会这样?”叔父们问道。

“命名太娘娘腔了。”

“娘娘腔?”

“是啊。就像‘瓦伦丁’一样。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孩子坐在马路边上,嘴里含着那些小巧的糖果?我们只能在应季方面下功夫。比如情人节。你们为什么不给我们准备些带果仁的糖呢?”

在东部和中西部,这些糖果无人问津。它们被摆在电影院展柜和糖果店的货架上,直到硬得像石子,粘在一起像葡萄。

“毕竟还有人买啊。”叔父们说。

“黑小子,”零售商说,“黑小子们买这种糖。马里兰,佛罗里达,密西西比。也就回本了。把这种女里女气的玩意儿卖给黑小子,谁都赚不到一块钱。”

“可是,等到他们到了北方,难道就不想要他们在密西西比能买到的东西吗?”

“见鬼,不想。他们都在离开南方。他们一旦搬走,就想把那玩意儿撇下。他们不想勾起旧事。阿拉加糖浆在纽约算是死了。还有金尘皂、‘瓦莱里安’,都卖不出去。甩卖了吧。”

但他们没有甩卖。至少没有马上这么办。叔父们让那个品牌在南方自然销售,直到四十年代初食糖短缺,即使在那时,他们仍不懈地为该品牌继续存活而奋战:他们在浴室里想,在午餐桌上想,他们阅读食品工业文献并召开内部决策会议,商讨是否要在密西西比生产一种镍盒装的瓦莱里安糖果,那里的甜菜极其便宜,劳力也几乎不要钱。“哦——瓦莱里安!!”盒子上写着。仅此而已。连糖果本身或是吃糖果的笑脸都没画上一张。瓦莱里安感激他们的努力,但也承认那是出于感性而不是精明专业的头脑,于是再次发誓,就算之前不行,他到六十五岁也一定会退休,而且绝不让他的东家身份把他拴在那个位置上做头蠢驴。他毕竟是第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并有其他爱好的股东。正因为那些其他爱好——音乐、书籍——他才在与一个不爱他的女人度过九年无儿无女的婚后生活,扛过漫长、可恨又发霉的离婚独居,经历入伍与退伍后仍能坚强如初。战后,他去缅因州参加一次食品工业机械展销会,其间走出屋子,想吸一口冬天的空气。就在那儿,在一辆载着北极熊的彩车上,他看到了缅因小姐。她那么年轻,美得那么令人措手不及,他倒抽了一口气,呛得直咳嗽。她全身红白相间,就像“瓦莱里安”糖果一样。于是,已经三十九岁的他表现出了他的叔父们曾有过的同样的感性。这使他的决心更加不可动摇,除去对公司、对企业的敬意,他要像他们要求为他们工作的瑞典人和德国人那样,在六十五岁退休。这终归是个家族作坊。他们用了一点食糖和一点可可,过着不错的日子——不光他们自己,还有九十个外人,住在厂区附近的邻居待在那儿,喜欢那儿,主要因为不论早晚都有浓郁的糖果气味迎面扑来。嗅到气味简直就等于吃到糖果,何况他们也真的能吃到——当年,“小无赖”的糖渣会被按时送给孩子和无家可归的男人。当那些流浪汉在通往俄勒冈或者科罗拉多希尔达一个收容所的火车上醒来的时候,就会想起费城可口的气味,心情里的那份愉悦远胜过想起那里的女人们的时候。对那些在糖果空气中长大的孩子而言,童年永远挥之不去,这很可能就是他们永远长不大的原因。他们搬到达拉斯和阿尔图纳,洗耳恭听别人讲童年的故事,毫不眼馋。他们很少描述自己的童年,因为你怎么能使别人了解它是什么样的呢?你只能说上一句“我们家附近有一家糖果厂,气味好极了”。因此,他们把童年保存在自己心里,比他们在达拉斯、阿尔图纳和《新港新闻》保存得更久。

斯特利特兄弟糖果公司从未抛弃过邻里,也没有忘记过工人。公司就在原来的厂区、原有的厂房背后扩建了;他们雇用了更多的销售人员,甚至在买下机器取代了原先的瑞典和德国女工时,本着对斯塔兹奶奶和这家企业的尊重,仍然留着她们做别的方面的工作,尽管他们显然并不需要她们。到瓦莱里安接手时,他们已经有了六个不错的品牌,那些女工全去世了,只有叔父们还健在,也正是出于对企业和其在邻里的传统地位,以及对附近居民的好心的同等尊重,他才决心在变老年痴呆前于六十五岁退休。

他娶了缅因小姐,她生下男孩之后,他和他的叔父们一样舒了一口气,但没有受到诱惑,用他儿子的名字去创立一个新品牌。到那时候,他们已经缩小了“小无赖”包装上的帽子,没人会再把它和罗斯福总统联系起来了(“小无赖”原文为“Teddy Boy”,“Teddy”为罗斯福的名字西奥多(Theodore)的昵称。)。(这是在叔父们纵容下犯的一个错误,因为该品种是他们那个工作狂母亲创制的,作为对她小儿子——与总统同名,都叫西奥多——的奖励,后来又用于贩卖以赚取零用钱。她创制的是大块的巧克力糖果,类似姜饼人,但后来大规模销售时就小多了。)如今你已经很难见到“小无赖”纽扣糖了。这么多年来,瓦莱里安从未背弃六十五岁退休的时间表。他一直为此做着准备。没花多少钱就在加勒比海买下一座小岛;在远离蚊虫的山上盖房子,在他有时间而他妻子也没有心血来潮去别处时到那里度假。这些年来,在地块广大而买主谨慎的条件下,他卖掉了岛屿的一部分,但仍与其他人保持着距离,保持着在六十五岁时让出公司、由他儿子接班的梦想。可惜他儿子对“小无赖”或隐居小岛缺乏兴趣。瓦莱里安十分失望,因此同意把公司卖给一家糖果大亨,两年之内产值居然提高了两倍。瓦莱里安把注意力转向整修住宅和土地,完善岛上的邮政,对比着美国公民的居住税估量法国公民的殖民税,消灭鼠、蛇及其他害虫,修整地形以便更舒适地居住。在确定迈克尔永远不会与他亲近时,他便修起那座花房,用人工控制下永不凋谢的生命来迎接死亡。看来这是他简单又卑微的希冀。正常,体面——诚如他的一生。美好,慷慨——诚如他的一生。除了西德尼和昂丁,似乎无人能理解这点。他从不自渎,而且认为养生这种事是俗气而徒劳的。他对体面的要求颇有人情味:他从不欺骗任何人。只要他能选择,甚至有时不能选择时,他都做了更好的事。他从不吝啬,也从不挥霍,他的原则总是通情达理的。他曾打过网球和高尔夫球,但主要是为了生意,而不是出于乐趣。他也曾和朋友及客户无数次地讨论他正在加勒比建造的住宅,讨论土地的价值、免税额、建筑师、设计师、空间、线条、色彩、微风、罗望子树、飓风、可可、香蕉和木棉花。曾经有两三个姑娘帮他进入了五十岁(很不错,很不错)。玛格丽特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恼火。她们只是五十岁后的海洋里的救生员,帮助他游上了岸。大战期间,他一度想过他生命中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却始终没有任何事发生。他从未收到任何这个世界所期待的消息。他知道那消息不是他发出的,他还没有设想出消息,但他相信他是合格的传递人。那种事不曾降临到他头上,于是他以一个光棍的身份原封不动地恢复了社会生活。直到他邂逅了缅因小姐(亚军那位眼红的祖父拥有的一家报纸称她为“缅因第一美人”),她打扮得就像以他命名的那种糖果。他的青春就在她的红衣白裙之中,那是一个雪白的、情人节的瓦莱里安。北极熊的新娘成了他的妻子。婶母们对他娶了一个平民出身的十多岁少女的反感,几乎因为他儿子的出生而即刻瓦解了。于是瓦莱里安不再需要青春,他的儿子便是他的青春。如今男孩已长大成人,却永远稚气未脱,因此瓦莱里安想再次拥有自己的青春并找一个地方来度过它。他的青春在父亲过世的时候便被夺走了,他母亲、婶婶和姑姑一下子全都从爱说笑的大女孩变成了悲痛严肃的老妈妈,她们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努力禁止他为丧父而感到哀伤。所幸有一个成天醉醺醺的女人为他们洗衣服。尽管他在六十五岁后又留了一年处理变更事务,又用了一年确保诸事已经到位,但总算在六十八岁那年退休,归隐十字树林,心安理得地靠着白兰地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