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5页)

玛格丽特既没有做梦也没有睡熟,尽管凝视着她面孔的月亮如此确信。她正经历着失眠症的可怕折磨——没有醒来,本属于睡眠的空间充满一些单调的念头。破布头,堵住下水管的布和团皱的纸餐巾。旧日的悲伤和窘迫,忌妒与冒犯。都是些不光彩的片断,既没有深到会梦见,也没有浅到会忘却。不过她还抱着入睡的希望,觉得自己可能会做该做的梦,或许可以借此驱散她忘记东西名称及用途时折磨着她的偶尔的失忆。那种症状多半发生在吃饭时,以及若干年前她用公主牌电话的那次——她想把听筒跟她的汽车钥匙和通信录一起塞进钱包。这种情况很少,但那种受惊的阴沉感却足以持续很久。与朋友共进午餐后,你可能会走进女卫生间,把唇膏从管中旋出,却突然想不起那是要用来舔舐还是为了写自己的名字。由于无法预料这种毛病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总有一种淡淡的恐惧纠缠着你——只有睡眠时除外。这位美人带着宁静与希望的脸蛋遗传自一对长相平凡的父母:约瑟夫和莉奥诺拉·罗迪,他们曾经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们漂亮的红发孩子。通奸当然未被列入考虑(莉奥诺拉直到六十岁以后才让人们看到她光腿的模样),但那头发使乔(约瑟夫的昵称。)感到困扰——在餐桌上吸引了他的目光,让他食不下咽。他看到小玛格丽特的皮肤像知更鸟的蛋壳一样细润,简直有些发蓝,便搓起拇指。莉奥诺拉耸耸肩,把一块比缅因州还要古老的缎带罩在头上。她和丈夫一样不解,但没有那么大惊小怪,虽说在九点半的弥撒时看着有点可笑:玛格丽特的头在她其余孩子煤黑色的头顶之间如余火般闪光。她无法解释原因,也没有试图解释,但乔却不停地搓拇指,一边盯着他小女儿男孩般的蓝眼睛。他把拇指搓来搓去,直到猛地用拳头敲了一下太阳穴,一下子想起了布法罗。住在布法罗的姑奶奶塞莱斯蒂娜和艾丽莎——一对有着藏红花色头发和北方人白皮肤的双胞胎。他大呼小叫,开始对人讲他那对在布法罗的姑奶奶,其实他从六岁起就再也没见过她们了。他提及她们时,他的兄弟们连连高声称是,但他仍觉得他从朋友们的眼光中看出了怀疑。于是他开始接二连三地写信到布法罗,邀请那对双胞胎姑奶奶到南苏珊娜来。她们很高兴接到他的信,但对这位已经记不起的曾侄孙突发的热情感到困惑。长达一年的时间,她们借口年事已高,一次都没有来访,直到乔提出由他来付公共汽车费。“哪儿?”莉奥诺拉问道,“让她们睡在哪儿?”而乔则扳起手指:阿道夫、坎皮、埃斯特拉、塞萨尔、尼克、努齐奥、米克莉娜或任何散居在县里各处的罗迪们。莉奥诺拉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把比缅因州还老的缎带罩在头上,随后便去望弥撒,求圣母保佑她家里平安。

姑奶奶们来了,乔到车站接她们的时候看到她们藏红花色的头发已经变成了大蒜色,就又敲起自己的太阳穴。不过,聊胜于无的是,他在众人面前款待她们时提起她们失去的火红的头发,她们笑着承认,说它自然已经不见了——这就足以向大家证实,那样的发色和那样的皮肤一度存在,因此经过四代之后在玛格丽特·莱诺尔的小脑袋上再现,完全是合乎情理的。它在她身上仍然留下了痕迹——那种颜色让她那样漂亮。布法罗的姑奶奶们回去之后,乔和莉奥诺拉便不再理会她了。或许是她的美貌让他们有些畏惧;或许他们只是觉得,唉,至少她还长得漂亮。她不用担心了。他们退向一旁,由她去了。他们照顾她,却收回了关注。他们把力气花在其他不漂亮的子女身上;他们不再把已有的知识和信息传给这个漂亮孩子。他们把知识存储下来,分给那些需要培养性格的孩子。他们把余下的精力用来解决在一个不想让他们留下的县里生存下去的问题。在土地开冻后的月份里,乔和他的兄弟们在地上打了一个洞。他们用煤渣块砌墙,封顶,设了一个厕所和一条煤气管道。罗迪们一点点从院子对面的拖车中搬进了煤渣围墙的地窖。考虑到缅因州冬天的酷寒,全家人挤在里面就算相当暖和了。随后,乔又造起第一层的墙壁,到一九三五年,一家六口已经住进罗迪兄弟们用自己的双手建起的七间屋的住房里。莉奥诺拉把拖车租了出去,但是留下后院种植她毫无原因地喜欢的辣椒、玉米、大倭瓜和耧斗菜。但玛格丽特总对那拖车情有独钟,因为她觉得在那里,疏离感不会趁虚而入。在徒手建造的住宅中,以及后来在切斯塔街上的大砖房里,在她父亲和叔父们购进两部卡车成立了罗迪兄弟公司之后,孤独感只会部分地从叔父们和姑婶们的眼神中流露出来,更多的则存在于莉奥诺拉和约瑟夫·罗迪的头脑 (而非心灵中)而难以接近。因此她在高中毕业八个月后出嫁时已经不必离家,因为她早就走了;她不必离开家人,他们早已撇下了她。除了她给他们的钱和简短的电话外,她仍是离家在外的。事情一直是这样:她离开,而别人则待在他们所归属的地方。她在上下楼梯;而别人似乎已经在什么地方扎下根了。她在拖车的两级水泥台阶上;在手建住宅的六级木梯上;在被戴上美女桂冠时所在运动场的三十七级看台阶梯上;在瓦莱里安·斯特利特住宅极宽的百万级台阶上。她幸运地爱上并嫁给了一个拥有比她的小学学校还大的住宅的男人。那栋住宅有三层,遍布珠灰色的姓氏首字母S——杯子上、托盘上、玻璃杯上、银器上,甚至在他们的床上。当她和瓦莱里安舒适地躺在床上面对彼此、脚趾相触时,被子折边和枕套上的珠灰色字母S环绕着她,让她像电影《蝴蝶梦》中的琼·方登一样浑身僵硬。直到听丈夫说他的前妻与此无关,是他祖母制作了一些花押字母,并由他母亲把剩下的完成时,玛格丽特才感到踏实。但当他外出,这栋空旷的大宅子里只有一对黑人夫妇满脸不友好地伺候她时,她仍无法摆脱那种被淹没的感觉。在宅中独处时窥视一个房间,看来还可以,但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却听到身后有隆隆声,而她又能对谁讲这些呢?当然不能告诉两个黑人。她只有十七岁,甚至不能像主妇那样吩咐他们。她想,大概和客房服务差不多吧,于是就叫他们把她要的东西拿进来,他们照做了,但在她喝着可口可乐说谢谢时,他们笑得意味深长,她恨这种笑。那个叫昂丁的女人做饭和打扫;那男人也干,还要在早晨陪瓦莱里安聊天,掸刷他的衣服,送一些去洗衣店,送一些去干洗店,有些就彻底不见了。在家里她无事可做,只能在孤寂中自娱自乐,这已经够糟了,而与瓦莱里安的朋友一起吃饭更糟。在那种场合,男人们谈论音乐、金钱和马歇尔计划。她对这些一无所知,但她从未傻到假装明白或者想加入谈话。太太们围绕这些话题聊着,或者插进去说两句笑话,就像奶油甜煎饼的馅里有了绿斑点。一次,她给一位太太指引楼下的女卫生间,那人问她在哪儿上的学,她说在南苏珊娜。那女人又问那是什么。玛格丽特说,南苏珊娜高中。那女人对她咧嘴大笑了好久,然后拍拍玛格丽特的肚子:“干活去吧,快点,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