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15页)

他的脚是没办法了。厚厚的一层老茧呈扇形包着他的脚后跟和脚趾。他的手指甲很长,里面全是污垢。他又搓又冲了两次,觉得算是洗干净了。海绵擦身体的感觉真不错。他以前从未用过海绵。他总是用双手来洗澡。这时他又向掌中挤出一团浴液,揉进胡须,用指甲尽量按摩着。他的胡须搅成一团,揉搓起来还像雷电一样噼啪作响。他仰起满是浴液的脸,冲着水。水太大了。他关掉水,擦擦眼睛,来回转着喷头,直到把水调成喷雾状,不再冲得皮肤生疼。他又在脸上涂了浴液,然后把泡沫冲掉。他的嘴里进了些浴液,让他觉得像之前吃过的什么叫不出名的美味东西。他喷了更多的水,把它吞了下去。那种味道不像水,倒像是奶。他用它漱了口,然后才按下按钮,把水关掉。

他身上滴着水迈出浴缸,四下里寻找着洗发香波。他没有找到什么药柜,想放弃时,却偶然碰到一面镜子,背后是摆满瓶子的架子,其中有好几种在配方中吹嘘含有胎盘成分的香波。他挑了一种,站在镜前看着自己的头发。头发一层又一层,翅膀似的从他的头上铺开,比海豹皮更有生气。这使他怀疑头发实际上是死去的细胞。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黑人的头发总是鲜活的。即使不去梳理也像叶簇,远远望去,绝不亚于一株落叶乔木的树冠。他完全清楚是什么东西吓着了她,让她一时目瞪口呆。他仍能看到镜中那双貂般的黑眼睛大睁着的模样。这时他把头伸到喷头下方,把头发淋湿,直到耳际和鬓角像去了毛的皮子。随后他又是涂抹和冲洗,反复几次,直到他的头发像新电线一样既富弹性又有光泽。头发干了之后,他找到了一柄牙刷,便用力刷起牙来。他在漱口时注意到了血。血是从他那口完美牙齿的齿龈中渗出来的。他拧开一瓶标签上印着法语说明的消毒液,漱了漱口。最后他用一条白浴巾围在腰间。他注意到卫生间里还有一扇门,便像个以前就用惯了这里的设备的人一样把门打开。里面是设在壁龛中的一间化妆室,一张小桌和被灯光围绕着的镜子。再往前是衣裙、鞋盒架、行李箱和一个窄窄的女内衣柜,在一把小巧的椅子上放着短裤和白色网球帽。香水的气味使他眩晕——从昨天晚上狼吞虎咽地吃掉那些冷的蛋奶酥和桃子以来,他还粒米未进。他拿起一件袍子,回到卫生间,解了小手。随后他弯腰去捡堆在地上的湿漉漉的睡衣裤,但又改变了主意,随它们摊在那里,穿过卧室走了回去。从敞开的窗户中吹进来的微风十分宜人,他迎风站住,向外面望去。

他们都吓坏了,他想。只有那老人是例外。那老人知道,无论我出于什么原因跳船,我肯定不是为了强奸一个女人。他脑子里没有女人,不管这个念头听上去有多么奇特,他的目标都不是她们。他甚至没有仔细看她们。船进港之后,他躲在壁柜里。她们的话音和她们走在甲板上的脚步声一样轻,最后他走出去看时,只瞥见两个苗条女人的背影飘过探照灯光束,朝着一辆像是吉普的车走去。她们上了车,打开车灯和引擎(女人都是按照这种顺序开动车子的),就开车走了。如此娇小的女人居然能操纵一条那么大的船,这让他很开心。她们中的哪一个扔的缆索?又是谁跳上码头,拴稳船只的呢?他根本就没看清她们:只看到了一个人的左侧和一只手,当时那只手正从甲板上捡起一个瓶子。此时,她们的苗条背影在走向吉普车的途中消失在黑暗中。他没有跟上她们。他甚至不知道她们离去的方向。他一直等到海、鱼和浪全都安静下来,只剩下从岛上传来的声音。他吃完芥末和大饼,喝光最后的瓶装水时,先是看了看繁星密布的神圣的天空,吸了口水手往往发誓说他们热爱的陆地的气息,然后踏上岸。他身后的右侧是法兰西王后岛上昏暗的灯光。他面前是一片黑沉沉的海岸。向前,在星空之下和暗滩之上,他能隐约看到衬托着天空的岛上小山参差的轮廓。

他沿着码头走着,经过四十英尺的沙地,路过一个油泵样子的东西的影子,来到那辆吉普开走的路上。他一直沿公路走着,希望不会遇到任何人,因为他丢了鞋,不愿从路边茂密杂乱的灌木丛中穿过。他每走一步,成群的蚊虫都围着他转,透过他的衬衫叮咬他的后颈。多年来对地雷的恐惧吓得他一身冷汗——直叫他不敢迈步,只得多次提醒自己,这是加勒比地区——树丛中没有漂亮的小矮人,路上也没有跳雷。

他没有跟上那两个女人。他连她们的模样和目的地都不知道。他只是在岛上唯一的道路上走了一小时,没看到什么引他留步的东西,也没什么看着可以让他歇脚的地方。在那一小时中的某一时刻,他周围升起了一团恶臭。不过蚊子倒是离开了他,他琢磨着这是来自泥地或沼泽的气味,他印象中似乎经过了那么一处地方。他从那团臭气中走出时,看到面前耸立着一栋住宅,楼上楼下都亮着灯。他停住脚步,用一只手撑在一棵树上休息了片刻。这栋宅子看上去多么冷漠多么文明啊。经历了在两排梦呓的树木间的路上独自摸黑走得周身发热之后,这栋宅子看着是多么清凉、干净和文明啊。他心想,他们在里边喝着加了冰块的水。他本该待在船上过夜的。但他已在船上待了这么长时间,而陆地的气味真是太好,太好了。“我还是回去的好,”他对自己说,“回到小船上去,那儿有冰箱、冰块和铺位。”他舔了舔嘴唇,感觉到了干裂。他一只手向树上探出一两英寸,准备用手指掠过一个有三个月身孕的青春期姑娘的一只乳房,一只鼓胀欲裂的乳房。他甩开手,回头看了看,随后便吐出一口气,比起笑声更像如释重负。一颗鳄梨恰好垂到他的指尖上,就要碰到他的脸了。他分开叶子,把果子捋了下来。到手了,他想。那果子闻着像鳄梨,摸着也像。但可能不是。可能是阿开木果的一个变种,果肉可食但有毒。不,他想道,阿开木树要大些,高些,而且果实也不会长得离树干这么近。他探头想看看颜色,可惜看不清。他决定不冒险,便又去看那住宅的灯光——家庭的光亮——在他面前如同一个安全港湾的探照灯光束。就在这时,一阵风,也许是树本身,托起了树叶,完全像片刻之前他所做的那样,把叶子大大地分开。鳄梨向前摆动,碰到了他的面颊。他想,干吗不吃呢?用三个手指捏住那个悬挂着的果实,凑上去咬了一口。粗糙、苦涩的果皮下面的果肉虽然毫无味道,却十分令人满足,勾得他比原先更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