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15页)

他没有跟上那两个女人。他连她们的模样都没看清,只瞅见了她们苗条的背影。他朝那房子走去是想喝口水。想找到户外的一个水龙头、一口井、一个喷泉,随便什么,只要能消解蚊虫、暑夜和青春期的鳄梨树果实的果肉造成的口渴。

他从北边接近那栋住宅,走下砾石车道,走上草地,草踩在他脚下湿软得像是丝绸。他透过第一个窗户向里窥视,没看到那两个女人(他本来也没有跟着她们),只看到一架钢琴。虽说根本不能和泰勒小姐的相比,但总还是一架钢琴。这让他感到疲乏,软弱又疲乏,仿佛他在七年之中游过七片大海,却仅仅到达了他出发的地方:饥渴、赤脚,孑然一身。水,船上的铺位和冰块都不能击退因看到钢琴而产生的压倒性的疲惫。他后退几步,离开光亮和窗户,退到依然在睡梦中喃喃自语的树木的保护之下。他真想在他站立的地方、在神圣的天空和睡梦中的树木下倒头便睡,只有他身上从不入睡的那部分又对他讲起一直告诫他的话:藏起来,找一处隐蔽之地。于是他听从了从不眨眼或打哈欠的那部分自己,从宅子那里走开,去找一处地方:一间茅屋、一座工具棚、一处隐身的灌木丛,什么都成——结果找到一座凉亭。他钻到那一圈条凳下,他在那里可以安稳地睡觉。然而,睡眠并没有到来。来到跟前、进入凉亭、飘过屏风的是那些男孩子,他以前常去泰勒小姐家时,他们笑话他,又欺负他,说他是来跟安德鲁的小姨上床的,尽管他所做的只是弹琴,因为城里除去非洲人美以美锡安会和好牧人浸信会神坛背后的那架钢琴之外再没有第二架了。两个教会只有不足三百个信徒。德雷克、大兵和厄尔尼·保罗笑着指指点点。什么感觉?她带劲吗?但是他照样去了,因为是她让他去的,况且别的都无所谓。过了一会儿,她说如果他肯为她除草,她会给他上一课。一年之后,德雷克、大兵和厄尔尼·保罗不再笑了;他们坐在泰勒小姐前廊的台阶上听着,等他出来。他弹琴的时候,齐安涅也去听,在前门外等他。但那是后来的事了,谢天谢地,她没有和德雷克、大兵和厄尔尼·保罗一起进入凉亭。他们实际上让他整夜未眠,让他觉得他们大概还在什么地方活着。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畏惧:他的睾丸、眼睛、脊椎。他则一直害怕自己的双手。整个战争期间,他想的都是坐在一处烟雾弥漫的黑暗的小酒馆中——那地方很小,只能挤下三十个人而不是一百个人—他就躲在钢琴后,周围有低音贝司、鼓和钢管乐器保护着他——偶尔画个“8”字,但多数时间都让双手轻柔而愉快地伸向人群。为做些改变,他的一双手会做些好的、人道的事。在他失败——既不光彩又无风度地被解雇——之后,他就做了,但做得极其拙劣,只有老板的怜悯和对手的缺席让他得以留在那里,当齐安涅在家中睡着—守候时,他在夜里弹着钢琴。

他没有跟着那两个女人。他来这里是为了喝上一口水,逗留一会儿,咬一口鳄梨,为钢琴待在这里,明天好好睡上一整天,因为德雷克、大兵和厄尔尼·保罗让他没有在夜里睡着。因此他才一反常规和一切民族自我保护的习惯,白天睡觉,而夜里在宅子内巡视。他待在这里很累。即使在夜间,他四处行走寻找食物,尽力思考下一步行动时也很疲惫。回到小船上,等候其中的一个女人再次驾船外出?在岛上查看一圈,也许能找到一只摇桨的船——得是无主的——然后趁天黑划到城里?干干小工,赚够飞到迈阿密的钱,然后一路返回家乡?冒险敲开别人的门请求帮助,或许能得到接纳?每一种可能性看来都不错,但似乎都很愚蠢。但他白天太累,夜里又太饿,前途不明。随后他被自己的梦话吵醒了。他进入宅子的第一夜纯属偶然。他常去找吃的和瓶装水的食品间的破窗户被钉上了木板。他试了试门,发现没有锁。他走了进去。在月光下看到一篮菠萝,他拿起一个塞进衬衫,也顾不得外皮上的刺。他聆听了一会儿,才把冰箱门打开一道缝。冰箱中的灯光如同一根棍棒射进厨房。他尽量遮住门缝,把手伸进冰箱。蜡纸中包着三个鸡翅。他一下子全拿了出来,关好门。室内的寂静比起户外夜间的响声更令人心惊。他推开一扇摇摆的门,向被月光照亮的房子中间偷看,房子中间有一张大桌子,天花板上有一盏枝形吊灯。这房间通向一个厅,他进去一看,厅又通着前门,他打开门便回到了屋外。鸡肉太棒了。自从那天想家想得发疯跳下大海以来,他还没尝过荤腥。他连鸡骨头都吃得一干二净,不得不控制自己别再马上回去洗劫冰箱里的存货。等以后吧。他告诉自己,等到第二天夜里。他当真等了。于是到第二天晚上,他都要进屋,过了一星期,他才大着胆子上楼,当时的心情既好奇又亲切。楼上第一间卧室的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左手那间不空,里面睡着一个女人。他想看一眼,但不想待在里面看个仔细,因为他没有跟着那两个女人。甚至都没有把她们看清楚。所以他第一次进她的房间只待了几秒钟,看到她在睡觉。谁都会告诉他,这仅仅是开始。想到钢琴、齐安涅和这个睡觉的女人,他一定会在这儿待下去,直到他确确实实地和她一起过夜,这是多么难以置信的满足啊:背靠墙壁坐在地板上,怀里揣着水果(如果找得到,还会有肉),与一个睡着的女人相伴。他对她的欲望如此巨大,已经失去了焦点,从而扩展到他的眼中、他衬衫里的橘子、窗帘和月色上,扩展到她周围的一切地方的一切东西上,而不去管她。

他每晚都要花些时间与她在一起,渐渐了解了这栋宅子,在天快亮了、厨房里快开始有人活动时他就会溜出去。现在他站在太阳地里,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喜欢上这种生活方式了。这栋房子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自己的房子。他在夜间拥有它,还有一个睡美人做伴。他逐渐了解了住在这里的人。逐渐忘记了他没有跟着那两个女人。他觉得他确实跟着她们来到这里。只有此时此刻他才记起,他追随的是鳄梨、口渴和钢琴。而此时此地,他满怀新生儿般的即兴的计划。

他不喜欢做长远打算,但他觉得他得编个故事来告诉他们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噢,他只身独处了这么久,躲藏、逃亡了这么久。在八年之中他登记过七个身份,以前还有些没登记过的,所以他几乎想不起他原本的真名实姓了。实际上,他最真实的名字从未在任何社会安全卡、工会权益卡和失业证明上出现过,而所有知道或记得他的真实姓名并能将其同他本人联系在一起的人很可能都已经不在人世。儿子。这就是用来称呼真正的他的名字。他从不对这个“他”撒谎,在夜间珍藏着“他”,而且不想“他”死去。其余的“他”就像他说出的话——都是即兴杜撰的,是为保护“儿子”不受伤害,至少也是为确保其真实存在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