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5页)

吉丁来到希尔顿酒店时已经按捺不住了,门童帮她提行李的时候她几乎都站不稳了,登记时她从服务台得知他的房间号码,连电话也没给他打——就乘电梯上了楼,敲响了门。他刚一打开门,她就跳到他身上,用两腿缠住他的腰,把他一下子扑倒在紫色地毯上。

但他坚持要回埃罗。尽管中央公园和门廊(艺术家克里斯托和珍妮· 克劳德为中央公园设计的装置艺术作品。)满地积雪。他们搬进多恩的公寓,可以在这里住上四个月,同时她到加州去拍摄她的第七个试播节目,这次肯定能成功。在那座公寓中漫长的严冬里,他总算让她减了速,像一株郁金香般生长。纽约的日子是阴沉的,她把他赶得像陀螺般团团转,直到他一头撞进了床头板。他见了她的女性朋友——那都是些用肩膀交谈的人,他发现她们比她少了点什么;他见了她的男性朋友——面带成功的喜悦,几乎可算得上富有,而且发现他们比他也少了点什么。大家在他们看来都那么滑稽可笑、那么伤痕累累或者郁郁寡欢,这让他对他们的彼此爱慕十分满意。他本以为他会对接触的每一个男人跺脚、刨地和狠狠地以角相抵,但他没有。她对他的爱使他惊讶;她眼里只有他,别的男人越界时,她自己就会生出防备的角。她惊喜地发现,在骑士岛时他那突然展现的令人难忘的美,在这座城市中简直像火山爆发了。即使女侍者和过路人的目光还没有告诉她这一点,她的朋友们在他面前的改变做到了。多恩完全变成了安妮·鲁尼(漫画和电影《安妮· 鲁尼小姐》中的主人公。),无助而慷慨地在意起自己的形象。贝蒂“迷上”双性恋已有半年,儿子站在房里时,她忙不迭要回到柜里(“出柜”意即公开承认性取向为同性恋或双性恋。)在吉丁向儿子讲贝蒂的兴趣范围时,她简直气得要跟吉丁干一架。

他仍然坚持要回埃罗。甚至在她两周内走了四次秀、拍了一张宣传照、挣了两千五百美元、他们俩互相送了对方漂亮东西之后。甚至在他在一次时装秀的吧台上调了三个下午的酒之后:他打碎了五分之一加仑的杜松子酒,看在吉丁的面子上才雇了他的老伦纳德摇着头不敢相信。儿子拿了六瓶剩下的香槟,值一百五十美元,全都给了吉丁。他们俩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走着。吉丁对着他耳朵大笑,说他是个拙劣的镰状细胞性贫血的混账。

他们也很清醒。在她对他讲了她母亲的事和她在葬礼上戴的那顶糟透了的帽子之后,他让她平静下来,哭个痛快。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来讲,那顶帽子太大,样式太老。她对他倾心相诉,他对她也是一样。蠢事,秘密,罪孽和壮举。他们对彼此将这些和盘托出。尽可能地倾诉。他对她讲了她想听的关于战争的事。他无法对她或任何人从头至尾地讲这些,于是就把她想听的讲给她:不,他从来没“用他的双手”杀过人;是的,他受了伤,他还让她看锅炉爆炸在他皮肤上造成的一处烫伤来证明;是的,他害怕过,尽管事实上他没害怕,或者说没有真的被吓坏。其实,他笑过,笑着走遍了越南,因为在十八岁时,笑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武器。在战争刚打响时也是,但是当卡车陷入泥里,手榴弹马上就要爆炸或是根本没炸,笑声总在那里,几乎一直都在;可是有一天连笑声也用光了,就像他那把该死的M-14冲锋枪一样不可靠。应该喷出笑声或泪水的喉咙却一片寂静,堵住了,破裂了,当他拒绝重新入伍时,就被既不光彩也不幽默地除了名。他回到埃罗,娶了齐安涅,打了架后一走了之,然后发现和他睡觉的老婆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子睡了觉。他当时也是一声不吭,开着车穿过房子,床起了火。他把两个人拖了出来——十几岁的小子和齐安涅——但是她没撑下来。他在医院里看到她被裹起来却没看到她的眼睛时,还是默不作声。直到听到那老旧金山人在油气田被炸死的消息。一无是处的老旧金山人曾经付钱让他洗鱼。那件事终止了他的沉默。他在两州交界的汽车站见到来给他送钱的父亲时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告诉他快走,告诉他要写信,还告诉了他旧金山人的死讯。在长途汽车站后面的小厕所里,儿子为了亚洲所有的爆炸而哭得像个婴儿。

吉丁吻着他的双手,他问她起初为什么离开美国。她说,她一向认为她有三种选择:嫁给一个瘾君子或医生,当模特儿或在杰克逊高中教艺术。在欧洲,她觉得可能会有第四种。他们相互诉说着一切。可他坚持要回埃罗。她边听边点头,心想和他去哪儿都成。她的快乐是圆满的。在经历了所有那些性爱高手,所有那些前戏专家和杂技演员,那些行动先于语言的男人,他的原生态和笨拙,他的粗鲁和不自觉的欢乐,就像天蓝色的水。再让我看看在天空中独自闪烁是什么样的。他做了,又做了好几次。他把她整个人当成一只耳朵,对着她的各部分低声讲述着故事:冰帽子和会唱歌的鱼,狐狸和鹳,猴子和狮子,蜘蛛赶集,与这些故事交织在一起的是他充满冒险和奇想的性爱,以致她后来提起《小红帽》时没有一次不打战。

他们有时候会想起骑士岛。他会说“奥列巴伦”,她就会笑得尖叫。她给昂丁和西德尼寄了两张明信片做烟雾弹。收到的是一封简短、难过,还带点责备的回信,她不想让这封信坏了她的胃口。她的假请得十分困难。最后她靠的是米歇林医生打发来当新杂工的一个斜眼的黑白混血儿。斯特利特夫妇似乎没注意或不在乎她的离去。只有昂丁和西德尼感到伤心。她答应,只要他们想,她立刻就派人去接他们,但她告诉他们,她得来参加这次演出,她把两位迷茫而闷闷不乐的老人撇在厨房的桌旁,他们只好硬下心肠看她离去。她说,她的纽约之行很关键,因为她要安排妥当,他们三个才能住在一起。她不能让他们知道谁在希尔顿酒店等着她。儿子和吉丁在多恩的公寓里商讨他们的处境。昂丁和西德尼似乎对他们能否工作下去没有把握,但目前看来还没有任何让他们离开的实际举动。儿子对昂丁的困境不太同情,因为她的做法过于保守——把白人女主人的秘密“当成她自己的”来守护,而把白人女主人的婴儿“当成她自己的”来爱。他对西德尼的同情就更少了,因为三十年来他居然没有砸裂瓦莱里安的脑壳。西德尼和昂丁的谈话中百分之八十都是他们主人的乖戾和嗜好。

“你还喜欢那个老头,是吧?”儿子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