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恩人

留心放松下来,滑进泡沫里,熟练地用两根大拇指扶着浴缸边。跪下来之后她就可以转过身,坐下,看着淡紫色的泡沫没过肩膀。

不能总这样,她想。没准哪天我就会沉下去,或者滑一跤,手腕又没力气把自己拉上来不被淹死。

她希望朱妮尔说的——“您要弄头发,我就帮您弄头发。您要洗澡,我就帮您洗澡”——是真的,不是为了找工作而编的假话。留心准备先试试让她做头发,再让她帮着洗澡。她最后一次抓住伊卡璐的瓶子,把银色的发际染成深棕色,还是在七月。为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从来没捞过螃蟹,也没弄过虾和海螺,到最后手却比工厂里干这些活的工人变形得更厉害。药膏、芦荟、止痛膏,都没什么用。她还得不停地洗涤,以免那些她从未接触过的海洋生物碰到她的手。总之,给朱妮尔的头两件任务就是帮她染头发,帮她洗澡——如果她能把注意力稍微从罗门身上移开一小会儿的话。

留心不需要知道朱妮尔和他说了些什么。透过窗户看着他的脸,留心想,女孩说的话估计还挺色。他咧着嘴笑了,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在她眼皮底下搞到一起。在车库里钻进被子。或许都不用。朱妮尔胆子很大。她会把他悄悄带进她的卧室,或者随便哪个房间。克里斯廷大概不喜欢这样。不过她也可能并不在乎。如果她感到愤恨或是忌妒,或许会把他们拆开。而如果她想让她的荡妇史发扬光大,也许倒会很喜欢。谁也不知道这只灰眼猫会跳向何处。但愿这是她的第九条命了。留心觉得这种小孩子的爱情也不错,可以让那女孩在发现没什么东西可偷之后留下来。有克里斯廷偷家里的钱去请律师已经足够了。再说,在车后座上笨拙地搞搞也能让罗门活动一下,免得被维达管得太死。他说起话来总是那么谨小慎微:“是的,太太。不,太太。不用了,谢谢您,我天黑前得回家。”维达和桑德勒是怎么向他介绍自己的?又是怎么介绍克里斯廷的?不管他们怎么说,反正没让他不来干活。别和她太熟络就行,维达会说。不过如果罗门自己有常来的理由,他会比现在更有用。她向他口述那则要登在《港口日报》上的广告时,他完全遵照了她的吩咐。朱妮尔那贼一样的精明会教他抬起头来,让他可以应付维达,不再把所有老到要交税的人当作敌人,尤其不再把老女人当作白痴。

留心早已习惯被轻视。她其实依赖于此。她相信看到广告来应聘的人一定是因为缺钱,幸运的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应征者又油滑又贪婪。昨晚她们两个都在演戏。薇薇安小姐忙着观察房间的时候,留心正忙着观察她;她试着抓住控制权时,留心就让她相信她已经得到了。她的洞察力被一生所受的轻视磨得锃亮。只有“爸爸”了解她,他从所有可选对象中挑了她。他知道她没上过学,没什么本领,也没什么教养,但还是选择了她。那时大家都觉得她会被压垮的。但是现在她在这里,那些人又在哪儿?梅在地底下埋着,克里斯廷一文不名地在厨房里待着,L的鬼魂还在上滩徘徊着。在她们应该在的地方。她和她们所有人战斗,斗赢了她们,并且胜利还在继续。她银行账户里的钱前所未有的多。只有维达活得还算不错,那是因为有桑德勒,而桑德勒从来没有嘲笑或羞辱过比尔·柯西的妻子。就算他老婆不尊敬她,他也很尊敬她。是他来问她能不能雇佣自己的外孙。很客气。在她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喝了杯冰咖啡。维达肯定不会。不仅因为她不喜欢留心,也因为她害怕克里斯廷——她确实应该害怕。在柯西的葬礼上闪烁的刀光可不是假的。关于克里斯廷混乱生活的流言四处传播,人们说她打过群架,进过局子,烧过汽车,当过妓女。这种被猪狗不如的生活训练过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别人不可能不知道克里斯廷回来定居时她们之间的争斗。大多是口头上的:她们为银器上两个相连的C是同一个字母的重复还是克里斯廷姓名的首字母(克里斯廷·柯西(ChristineCosey)首字母为CC。)而争吵。都有可能,因为柯西请人来刻时,第一次婚姻已经结束,第二次还遥遥无期。她们为被偷过两次的戒指是不是应该戴在死人手上而争吵。但是她们也会打架,手打,脚踢,牙咬,扔东西。论体形和气势无疑是克里斯廷更胜一筹。双手无力,身材矮小,留心本应该每战必败。但结果至少是平手。留心的速度完全弥补了力量上的劣势,而她的狡猾——预测,保护,躲闪——让对手筋疲力尽。每年她们都会打一次,也许两次,互相挥拳头,抓头发,摔跤,撕咬,扇耳光。从不流血,从不道歉,从不预谋。但每年都会重演这样的一幕,既是打架,也是仪式。最后她们终于停了下来,陷入尖酸的沉默,发明别的方法来表达怨恨。她们不但老了,而且也知道谁都无法离开;她们默默地停火。更重要的是,她们心里明白,打架只会让她们紧紧地抓住对方。她们的怨愤远不止如此。像友谊一样,仇恨不仅需要身体上的亲密,还需要创意和努力才能维持。第一场战争——在一九七一年中断——表明她们想要伤害彼此。起因是克里斯廷从留心的抽屉里偷了“爸爸”玩牌赢的首饰——一纸袋订婚戒指,他曾答应帮一个有前科的鼓手销赃。克里斯廷假装要把这些戒指戴在棺材里的“爸爸”手上。四年之后她冲进留心家,提着一个购物袋,手上戴着那些其他女人的希望。她说自己有权利也应该有个地方照顾梅,她生病的母亲——这么多年来她难得想起,一想起便会冷嘲热讽的母亲。然后那场中断的战争又继续下去,断断续续地进行了十年。当她们想用更有趣的办法给彼此带来痛苦时,就得依靠个人信息,依靠她们记得的童年往事。两人都自以为占了上风。克里斯廷健壮一点,因此可以开车出门,也可以管理家务。但是留心知道,其实还是自己在掌控,在胜利,不仅因为钱在她这里,更因为她很聪明——这一点除了“爸爸”之外谁都不觉得。比那娇生惯养、被私立学校教坏、对男人很无知、不会做实际工作也懒得做的人更聪明。那个寄生虫,靠着男人们过日子,结果被抛弃,被赶回家,来咬这只她本该来舔的手。

留心知道自己肯定比克里斯廷本人更了解她。而且尽管认识朱妮尔还不到十二个小时,她已经认清了她,清楚这个小骚货在想什么:怎样糊弄一个有关节炎的老女人,怎样利用她悄悄满足自己的渴望。留心知道这一切,知道假如渴望到了一定程度,可以让一双成熟的眼中蓄满愤怒的泪水。比如梅,当她知道她公公要娶谁的时候。年轻的眼睛也一样。比如克里斯廷,当她知道她最好的朋友成了那个被选中的人。想到一个上滩姑娘被他选作新娘,她们母女俩都气疯了。一个连睡衣和泳衣都没有的姑娘。从来没有用刀叉吃过饭。从来不知道食物要装在不同的盘子里。在地板上睡觉,星期六在洗衣盆里用姐姐们剩下的浑水洗澡。身上的鱼味也许永远都除不掉。家里捡来报纸不是为了读,而是为了上厕所用。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连字母表都认不全。这种情况下,她必须时刻有人撑腰。“爸爸”会保护她,但他不可能随时随地都在她身边,不让别人找她麻烦。不光是梅和克里斯廷,还有别人。就像那个下午。留心有着超群的记忆力,这对她这样的半文盲来说很有用。她也像大多数不太识字的人一样,对数字很敏感。她不但记得有几只海鸥飞来吃水母,还记得它们被惊扰之后往哪里飞了。她把钱牢牢抓在手里。此外,她还有着盲人一般敏锐的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