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原理

最后那几个月真难熬。要粉饰现实或者拒绝面对都是不可能的:拉法已经命悬一线。到那个时候,只有妈和我两人还在照顾他了,而且我俩都不知道该干些啥,说些啥。所以我们干脆啥都不说。我妈向来也不是那种感情溢于言表的人,她那性格就跟黑洞的边界似的——不管发生多大的悲剧、什么样的麻烦事,她总是一声不吭地硬扛着,你永远也没法知道她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她就这么默默地承受着,从不流露出任何感情,啥迹象都没有。而我呢,哪怕她愿意跟我谈谈,我也是不肯应承的。学校里的哥们儿有几次要提起这事,我叫他们少他妈多管闲事。都给我滚。

那年我十七岁半,抽大麻抽得可凶了,那些日子里每天发生的事我连一个小时内的都记不住。

我妈虽然人没死,已经是行尸走肉了。她完全垮了——既要照顾我哥、去厂里上班,还得打理家务,简直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我在家里指头都不抬一下,这是大老爷们的特权嘛)。我妈忙得这样脚不点地,居然还能不时地挤出几个钟头来陪她新的精神支柱:耶和华。我有我的麻醉品,她有她的。她以前对宗教没有那么痴迷,但自从我哥得了癌症,她就变得整天耶稣基督叨叨个不停,我猜啊,要是她有个十字架,肯定会把自己钉在上面。那最后一年,她无时无刻不念叨着万福玛利亚。一天要把她的祈祷小组拉到我们家两三次。我把她们叫做“启示录四马脸”注。其中最年轻也是脸最长的一个叫格拉迪丝——她前一年被诊断得了乳腺癌,正治疗了半拉子的,她那不要脸的死鬼老公跑到哥伦比亚,娶了她的一个表妹。哈利路亚!另外一个女的,名字叫啥我不记得了,才四十五岁,看上去跟九十岁似的,那状况真是瘆人:体重超标、腰不好、肾有毛病、膝盖不好、有糖尿病,好像还有坐骨神经痛。哈利路亚!最牛的是我们楼上的邻居罗丝太太,她是个特别和气的波多黎各裔女人,虽然眼睛瞎了,但整天还是乐呵呵的。哈利路亚!跟她打交道你得当心点,因为她有个习惯,也不摸摸看有没有椅子之类的东西,就一屁股坐下去。已经有两次,她没摸准沙发的位置,把屁股摔了个稀巴烂——后一次摔倒的时候嚎着,天哪,你都对我做了什么?我不得不离开地下室,扶她爬起来。这些老家伙是我妈仅有的朋友——我哥得癌症第二年之后,我们家的亲戚都不大搭理我们了——只有这几个老朋友来我们家的时候,我妈才有点像老样子。这时她喜欢讲那些傻乎乎的土得掉渣的笑话。她非要确定每个小杯子容量绝对相等,才给她们上咖啡。其他三个人当中有谁犯傻的时候,我妈就拖长声音叫一声“好——呵——”。其他时候,我对我妈绝对是捉摸不透,只见她一刻不停地转来转去:打扫、安排家务、做饭、去商店退这个买那个。偶然看到她停下来不动,一只手捂住双眼,这时我就知道,她是真累垮了。

然而拉法就是那么厚颜无耻。他第二次出院回家之后,大大咧咧的,就好像啥事都没有似的。因为放疗的缘故,他脑子受了影响,有一半的时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他妈的什么地方;另外一半时间呢,他累得连放屁的力气也没有,这还真是有点神经兮兮的。我这老哥因为化疗体重下降了八十磅,那模样就像个跳霹雳舞的食尸鬼(我哥是新泽西州最后一个放弃运动服和编织项链注的操蛋鬼),后背上遍布腰椎穿刺留下的疤痕,但他大摇大摆的那个步态基本上还是得病之前那样:百分之百的抽疯。他以自己是附近街区公认的疯小子为傲,绝不肯为了癌症这点小事就老老实实做人。出院不到一周,他就用锤子砸扁了那个偷渡来的秘鲁小孩的脸,两个小时之后又在帕斯玛超市跟人打架,就因为他以为某个傻瓜在骂他,当场就给了那傻瓜一记虚弱的摆拳,我们好几个人才把他们拉开。操你妈的,他一直嚷嚷着,就好像我们劝架反而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似的。缠斗中他搞得自己遍身淤青,那些淤青像是紫色圆盘锯,又像团团小飓风。

我哥死撑着扮硬汉。他历来就是个色中饿鬼,现在自然是重操旧业,和以前那些骚娘们儿又搞得火热起来。也不管我妈在不在家,他就把妞儿们往地下室领。有一次,我妈正在那儿祈祷呢,他带着那个家住帕克伍德的姑娘——她的屁股绝对是天下第一大——溜达了进来。后来我说,拉法,放尊重点。他耸耸肩。不能让她们以为我没本事了。他会去本田山鬼混,回家的时候已经没个人样,嘴里胡言乱语,让人还以为他说的是阿拉米语注呢。不知道真实情况的人看见他这个欢劲儿,都以为他的病情在好转。我要把身子养好,你们等着瞧,他是这么跟大伙儿说的。他让我妈给他做了一大堆可怕的蛋白质奶昔。

我妈努力把他留在家里,不想让他出门。听医生的话,儿子。但他只是说,好啦,妈,好啦,然后一溜烟地就出门了。她从来都管不住他。我妈可以冲我大吼大叫、骂我个狗血喷头,甚至还会动手揍我;但对我哥,她永远是低眉顺眼,肉麻得就好像在试镜墨西哥电视剧里的角色似的。啊,我的儿子,啊,我的宝贝蛋。那时我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奇斯奎克的小白妞身上,但我也试着让我哥安生点:老哥啊,你不是得养病啥的吗?但他只给我白眼看。

就这么透支生命了几个星期之后,这混蛋终于垮下来了。他老是在外面通宵鬼混,最后搞得咳嗽起来像爆炸一样,回医院住了两天——他上一次住院一口气就待了八个月,所以这次住两天根本不算什么——他出院之后,你能看得出他的变化。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整夜瞎搞、拼命喝酒一直喝到呕吐了。冰山斯利姆那档子破事注也不搞了。再也没有妞儿坐在沙发上替他掉眼泪,或者在楼下给他口交了。唯一一个还和他来往的妞是他的一个前任女友,名叫苔米· 弗朗科,他们俩拍拖的那阵子,他几乎一直在揍她。揍得可狠了。就因为这事,我哥被判了两年的公共服务。过去他有时对苔米大发雷霆,拖着她的头发,就这么拖遍整个停车场。有一次她的裤子被他解开了,一直拽到脚踝,我们都看见了她的下身。我对她的印象就是这样。跟我哥分手之后,她钓上了个白小子,闪电般结了婚。苔米长得很漂亮。你记得何塞· 琴加最有名的那首歌《大奶子飞飞》吗?注苔米就是那样的。她现在已经是有夫之妇了,模样还那么俊俏,对我哥依然念念不忘。但奇怪的是,她现在来我们家的时候,从来不肯进门,绝对不进来。她把她的丰田凯美瑞车停在我们家门前,我哥就走出去,和她一起坐在后座上。那时我的暑假刚开始,我等着白妞回我电话的时候,就透过厨房窗户盯着他俩,等着他把她的脑袋压下来,按到他裤裆。但他从来没这么干过。他俩看上去甚至好像根本没有在说话。就这么过了十五、二十分钟之后,他就爬下车,她就开走了,就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