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从西敏路,我们的主街,往东眺望,可以看得见地平线上有一条窄窄的银边,那就是大海。爸爸也曾见过这景象——他的老板会把这景象指给所有新来的工人看——但爸爸开车把我们从肯尼迪国际机场接走的时候,并没有停下车来指给我们看。如果看到大海的话也许会让我们感觉好一些,尤其是因为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伦敦排屋是个狗窝一样的地方,半数房子的电线还没布好,在夜色中,这些房子杂乱无章地伸展着,好似砖头砌成的搁浅了的轮船。没铺砾石的地方到处是烂泥,深秋才种的草一丛丛地从积雪里伸出来,全都枯萎了。

每栋楼都有自己的洗衣房,爸爸解释说。妈妈从风雪大衣的兜帽里茫然地望着车窗外,点了点头。那太好了,她说。我看着漫天飘落的鹅毛大雪,心里很害怕,我哥在掰弄自己的指关节。这是我们来到美国的第一天。冰天雪地。

在我们的眼里,这公寓简直奇大无比。拉法和我各有一间自己的房间;配有冰箱和电炉的厨房简直跟我们在萨姆纳· 威尔斯街注的整栋房子差不多大。我们冷得发抖,直到爸爸把室内温度调到华氏八十度左右,才让我们缓过劲儿来。窗玻璃上的水滴像蜜蜂一样聚了起来,我们要擦擦玻璃才能看得见外面。拉法和我穿着时髦的新衣服,都想出去玩,但爸爸叫我们把靴子和大衣脱掉。他让我们在电视机前坐下。他精瘦的胳膊一直到短袖的袖口都是毛茸茸的,有点让人吃惊。他刚教了我们如何冲马桶,如何使用厨房洗涤槽,如何用淋浴。

这可不是贫民区,爸爸开始说。你们要对周围的一切东西认真对待。不要把垃圾丢在地上,或者丢到大街上。不要在外面灌木丛里大小便。

拉法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我。在圣多明各的时候,我想在哪儿尿就在哪儿尿。我爸衣锦还乡的那天夜里,看到我在一个街角撒尿,就惊叫起来,你这小兔崽子在干啥呢?

住在这里的是体面人,咱们也要过体面日子。你们现在已经是在美国了。他的大腿上放着皇家芝华士酒瓶子。

我等了几秒钟,以此表示我已经听懂了他的话,然后问道,我们现在能出去玩吗?

你们还是帮我把行李拆包吧?妈妈提议道。她的双手一动不动;放在平时,她的手肯定总在摸索着什么东西——一张纸,或者自己的袖口,或者两手互相搓弄着。

我们就出去一下子,我说。我站了起来,穿上靴子。假如我对爸爸有一丁点儿了解的话,我肯定是不敢这么不听他的话的。可我跟他简直就是素昧平生:过去五年里,他一直在美国工作,而我们一直在圣多明各等待。他一把抓住我的耳朵,把我拽回到沙发上。他看上去很不高兴。

我允许你出门的时候,你才能出门。

我看了看拉法,他安静地坐在电视机前。在多米尼加的时候,我俩曾经自己坐大巴横穿整个首都。我看了看爸爸,他的瘦脸对我来说还很陌生。你不要这么瞅我,他说。

妈妈站了起来。孩子们,来帮帮我吧。

我没有动弹。电视里,新闻播音员在用单调的低声互相讲话。有一个词,他们不停地重复。我上了学之后才知道,他们说的那个词是越南。

爸爸不准我们出门——他说因为外面太冷了,但其实他就是不想让我们出去——所以在最初的日子里,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在看电视或者盯着窗外的雪。妈妈把屋里拾掇得一尘不染,每样东西都清洗了十次之多,还给我们做了特别丰盛的午饭。我们都无聊得一言不发。

我妈老早就认定,看电视是有好处的,可以帮助你学英语。她把我俩的脑袋瓜子看作是生机勃勃的向日葵,需要沐浴阳光,于是把我们安排在离电视最近的地方,尽可能扩大电视的影响。我们看新闻、情景喜剧、卡通片、《人猿泰山》、《飞侠哥顿》注、《乔尼大冒险》注、《宇宙泰山》注、《芝麻街》注——每天要看八九个小时的电视,但对我们学英语帮助最大的是《芝麻街》。我俩每学到一个新词,就向对方不停地重复。妈妈叫我们演示怎么说那个词的时候,我们摇摇头说,别担心。

说给我听听嘛,她说。我们慢慢地把新词读出来,那声音就像巨大而笨拙的肥皂泡。她从来都学不会。即便是最简单的元音,她的嘴唇也对付不了。你说得太难听了,我说。

你又懂多少英语?她问道。

吃饭的时候,她试着用新学的英语跟爸爸讲话,但他只是戳了戳盘子里的猪肘子,这道菜不是我妈最擅长的。

你说的英语我一个词也听不懂,他最后说。最好还是让我跟外边的人打交道吧。

不跟人接触叫我怎么学英语呢?

你不需要学,他说。再说了,女人一般都是学不会英语的。

这门语言可是很难学的,他把这句话先是用西班牙语说,然后用英语又说了一遍。

妈妈没再说话。早上,爸爸前脚刚出门,妈妈就打开电视机,让我们坐在电视前。大清早屋里挺冷的,起床总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太早了,我们说。

这就像上学一样,她说。

不,不像,我们说。我们习惯了中午才去上学。

你们两个的牢骚也太多了。我们看电视的时候,她就站在我们身后。有时我转过脸来,看见她正默默地模仿我们正在学的单词,试着去理解它们的含义。

就连爸爸起床之后一系列动作的声音对我来说也很陌生。我躺在床上,听着他在卫生间里磕磕绊绊地转来转去,就好像他喝醉了酒还是怎么的。我不知道他在雷诺兹铝业公司究竟干什么工作,但他的衣橱里挂着很多工作服,每件都沾满了机油。

我原先期待的父亲可不是这样的。在我想象中,父亲身高七英尺,腰缠万贯,足以买下我们整个街区。但现实中的父亲只是中等身材,相貌也平平。他是坐着一辆破破烂烂的出租车来到我们在圣多明各的家的,他带来的礼物也都是小玩意儿——玩具枪和我们已经穿不下的小衣服,都是些一碰就坏的便宜货。尽管他拥抱了我们,还带我们去马莱贡注吃大餐(那是我们第一次吃牛排),但我还是不知道应当怎么看待他。父亲是一种很难理解的东西。

我们来美国的最初几周,爸爸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楼下看书或者看电视。他对我们说的绝大部分话都是训斥,我们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我们看见过别的爸爸训斥自己的小孩,所以对这种事并不陌生。

对我哥,我爸只是叫他不要嚷嚷,不要打翻东西。但对我,他老是因为鞋带的事情训斥我。爸爸对鞋带的事情很较真。我不会系鞋带,当我系了一个相当复杂的结的时候,爸爸就会弯下腰,轻轻一拉,整个结就散了。至少你将来能当魔术师,拉法这么挖苦我,但这事其实挺严重。拉法给我演示系鞋带,我说,学会了,并且在他面前的时候系得好好的;但在爸爸面前——他一手扶着腰带,呼出来的气挠着我的脖子——搞得我怎么都系不好。我战战兢兢地看着爸爸,就好像我的鞋带通了电,而他命令我徒手把它们接起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