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清晨我听到的第一个声响是一声尖叫和东西的粉碎声。卡拉打翻了早餐盘。这个声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的半个身子还在柜子里,头枕在揉成一团的披风上。一定是我把它从衣架上拽下来,枕在头底下睡着了。有那么一瞬间我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卡拉跪在我身旁,我感觉她在用手摸我的背。我动了一下,又引起她一声尖叫。

怎么啦?我问。同时翻转过身,努力爬起来。

哦,她说。我以为……

她以为什么?

就像……她说。

鸡蛋摔破在地上,到处是橘子汁和粉碎的玻璃碴。

我再去拿一盘来。真浪费。你趴在地上干什么?她边说边用手拽我,帮我站起身来。

我不想告诉她我根本就没上床。讲不清的。我告诉她我一定是晕过去了。这个借口同讲真话一样糟糕,立刻被她抓住不放。

初期症状是这样的,她说,口气欢喜无比。晕厥,还有呕吐。她应该知道眼下谈这些根本为时过早,可她抱的希望太大了。

不,不是你想的,我连忙更正。起先我是坐在椅子里。肯定不是你说的那种情况。我只是头有些发晕。刚在这里站下便两眼发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定是昨天太紧张了,她说。放松点。

她指的是昨天的分娩,我忙说就是。这时我已经坐进椅子,她跪在地板上,收拾碎玻璃、碎蛋,把它们放进盘子里。然后用餐巾纸吸去地上的橘子汁。

我得去拿块布来,她说。别人一定会问为什么多要一份蛋。除非你可以不要。她斜着眼看我,带着点狡黠的神情,于是我马上明白倘若我们两人一齐瞒天过海,假装我已吃过早饭,对大家都会好得多。要是她跟人说见到我躺在地上,一定会引来数不清的问题。当然,摔碎杯子是无论如何要有个说法的,可要让丽塔再准备一份早饭肯定要惹恼她。

我不吃早饭了,我说。我不太饿。这个借口不坏,与头晕相吻合。但我可以把烤面包吃掉,我说。我不想什么也不吃。

它丢到地上了,她说。

没事,我说。我坐着吃烤黑面包块,卡拉则到浴室把手上的一捧无法挽救的碎蛋扔到马桶里冲掉。而后走回来。

我会说出去时失手把盘子打了,她说。

我很高兴她肯为我撒谎,即便是为这么一件小事,即便是为她自己的利益考虑。它是联系我们两人之间的纽带。

我朝她微笑。希望刚才没人听到,我说。

刚才我真被吓了一跳,她拿着盘子站在门边时说。起先我以为地上只是你的衣服,看上去很像。接着我就想,衣服怎么会扔在地上?我以为你也许……

逃走了,我接口道。

这个嘛,可是,她期期艾艾。可再一看,是你。

是啊,我说。是我。

就这样,她端着盘子出去,又拿了一块抹布回来擦地上剩余的橘子汁,那天下午便听到丽塔发牢骚,说有些人真是笨手笨脚,心事太重,脚下走到哪里都不看看。而我们则随她说去,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那是五月里的事了。如今春天已经逝去。郁金香花期已过,花瓣如同牙齿一般一片片脱落。一天我见到赛丽娜·乔伊,她正跪在花园中间的垫子上,拐杖放在一旁的草地上,专心致志地用剪子剪去花的心皮。我提着装满橘子和羊排的篮子经过时用眼角注视她。只见她把剪刀对准要剪的部位,摆好,然后双手握紧剪子抽搐般地猛地剪下去。是关节炎又往上发展了吗?还是对花朵饱满的生殖器发起某种闪电战,某种神风突击队式的突然袭击?子实体。剪去心皮据说是为了让球茎积蓄能量。

跪着苦修的圣赛丽娜。

我常常以她为对象,用诸如此类刻薄的黑色小幽默自娱自乐,但从来不敢过久地沉溺其中。长时间从背后窥伺赛丽娜·乔伊是绝对不行的。

令我垂涎的是那把剪子。

唔。郁金香之后便是蝴蝶花。高高挂在长长的根茎上,亭亭玉立,姿态万千,既好似吹制玻璃,又如同色彩柔和的水粉颜料,泼洒之际便当即凝结成形,淡蓝,淡紫,还有颜色深一些的,在阳光下有的呈现天鹅绒般浓浓的紫色,有的好似黑色的猫耳朵,还有的像深蓝色的幻影,更有的像滴血的心房,它们的外形看起来是那样的娇媚动人,居然没有早早被人连根拔掉实在让人惊奇。赛丽娜·乔伊的这个花园带有某种颠覆性的意味,就像深埋在地下的东西无言地破土而出,重见天日,似乎在比划,在说:任何被压制的声音都不会甘于沉默,它们会以某种无声胜有声的方式大声疾呼自己的存在。一座典型的丁尼生风格的花园,飘溢着浓重的花香,倦怠无力,令我禁不住又回想起那个词:昏厥。阳光照亮了整个花园,同时花朵自身的热度也在升高,你可以感觉到它:如同把手举在高过手臂,高过肩膀一英寸的地方。它会发热,会呼吸,自我吸纳。那些日子里每回穿过花园,穿过牡丹、石竹和康乃馨,我的头都会发晕。

柳树枝叶茂盛,却无济于事,那阵阵低语只会让人心生疑虑。约会地点,它仿佛在说,露天阶梯看台。丝丝凉气爬上我的脊柱,我像发高热似的颤栗发抖。夏天的薄裙摩擦着我大腿的肌肤,青草在我脚下长势正欢。从我两边眼角望去,枝头上充满了动感:色彩斑斓的羽毛,扑翅轻飞的动作,装饰音,树木化为小鸟。随心所欲,任意变化。此时烂漫的女神也有了存在的可能,空气中充满欲望。就连房子的砖块都变得绵软轻柔,可感可触。假如我靠在上面,它们会变得柔和温暖。自我克制和压抑究竟会引发什么样的举动让人始料不及。昨天在检查站,当我丢下通行证,让哨兵为我捡起来时,他看到我的脚踝时是否会感到一阵眩晕,有些神志不清?没有手绢,没有扇子,我只是把身边现有的东西信手拈来。

冬季不会让我感到如此危机四伏。我需要的是坚硬、冰冷、僵直,而不是这种沉甸甸的、熟透的、饱含汁液的丰满,仿佛我是藤上的一只甜瓜。

我和大主教之间达成了一个协议。这个协议当然不是我们之间的第一个,可其形式却与以往完全不同。

一星期里我要去拜访大主教两到三次,都是在晚饭以后,不过得依信号行事。这个信号就是尼克。假如我出门采购或回来时他在擦车,假如他歪戴着帽子或根本没戴,我便可放心前往。假如他不在擦车或帽子戴得一本正经,我就像平常那样呆在屋里。当然,逢到举行授精仪式的夜晚,所有这些便不再适用。

麻烦的始终是夫人。晚饭后她会呆在他俩的卧室里,只要她在那里,不管我多么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偷偷穿过走道时还是有可能被她听见。有时她会呆在起居室,没完没了地编织给天使军士兵用的围巾打发时间,那些针法复杂精细,但毫无用处的毛线人物图案越织越多:这一定是她繁殖后代的形式。她在里面时,起居室的门通常是半开的,我根本不敢从门口走过。每回我接到信号,却下不了楼也无法途经起居室穿过走道时,大主教都能理解。我的处境至今未见丝毫改观,这一点他清楚。他了解所有的清规戒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