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2/3页)

不过,有时候赛丽娜·乔伊会出门拜访另外一家大主教患病的夫人,那是她在夜晚独自出门惟一有可能去的地方。她会带上食物:一块蛋糕、一块煎饼或一条面包,这些都是丽塔烘制的,或者是一罐果冻,用长在花园里的薄荷叶制成。大主教的夫人们常爱生病。小病小恙能为她们的生活增添情趣。至于我们这些使女们甚至包括马大们对疾病则是避之不及。马大们害怕会因病被强迫退休,谁知道接着会被弄到哪里去?如今周围上年纪的老妇已见不到几个。至于我们,倘若真是得了什么大病,久治不愈,憔悴消瘦,食欲不振,掉头发,腺体功能衰竭,那可就完了。我想起卡拉。初春时她患了流感,可还是坚持干活,脚步蹒跚地来回奔走,并在她以为没人注意时,用手紧紧抓住门框,尽力忍住不咳出声来。赛丽娜问起时,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小感冒而已。

赛丽娜自己有时也会给自己放几天假,卧床养病。于是探望者接踵而至,宾客满门。夫人们一边快步上楼,一边兴高采烈地咯咯说笑。她则收下蛋糕、煎饼、果冻以及从她们的花园里采来的一束束鲜花。

夫人们轮流生病。在她们之间,有一张无形的、未经说明的排序名单。各人都小心谦让,惟恐多占了便宜,攫取了超过自己应得的那份关怀。

赛丽娜要出门的那些晚上,我是肯定要被大主教召去的。

第一次去的时候我完全给弄糊涂了。他的需要对我来说是那么的云遮雾罩,看不明白,而我所能理解到的又似乎荒诞不经,就像迷恋绑带鞋一样滑稽可笑。

另外,就是有那么点沮丧。第一次去时,对在那扇紧闭的门内有可能发生的一切,我曾有过何种猜想?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许,会让我四肢着地趴在地上,玩性变态花样,用鞭子抽,或者断肢毁容?至少也是某种轻微的性摧残,某种往日的小过失,如今被法律制止,违反者将受到惩处。然而,结果却是要我玩拼字游戏,似乎我们是一对亲昵的老夫妻,或是两个天真无邪的孩童,这未免也太怪异了,有悖其常理。作为一种要求,它着实令人费解。

因此,我一直到离开房间,都没弄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出于什么目的或者我是否已使他如愿。如果这是一笔交易,那么首先必须提出交易条件。显然他对此事毫无经验。我曾以为他或许是在耍我,玩猫和老鼠的游戏,可现在我认为,他做这件事的动机和要求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它们尚未上升到可以用言语表达的层面。

第二次晚上去他那里的开始情形和第一次相仿。我走到紧闭的门前,敲门,被让进屋。接着用米黄色的光滑的字母块同样玩了两盘游戏。prolix(令人生厌的),quartz(石英),quandary(困惑),sylph(空气中的精灵),rhythm(节奏),我搜肠刮肚,凭着记忆或想象玩这些辅音字母的老把戏。我费劲地拼读着,舌头有些不太灵光,吐字不清。如同使用一门曾经掌握,但久已荒疏,几近淡忘的语言,一门与某些习俗相关的语言,而这些习俗早已被世人摒弃,不留痕迹:比如在户外餐桌上摆放法国式的牛奶咖啡,外加奶油鸡蛋卷和高脚杯的苦艾酒,以及大量报纸连篇累牍报道的小矮人的消息。这些都是我曾经读过,但从未亲眼所见之事。好比跛子企图不用拐杖走路,像那些老电视电影里虚伪做作的镜头。你可以做到的。我知道你行。那正是我当时的写照。整个头脑摇摇晃晃、磕磕碰碰,穿行在清辅音r和t之间,像踩在鹅卵石上一般滑过卵形的元音。

在我迟疑不定,或是请他提供正确的拼写时,大主教表现出十足的耐心。我们可以查字典,他说。他说的是我们。第一次,我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让我赢。

那天晚上我以为一切将一如既往,包括分手时的吻别。可当第二盘游戏结束后,他没有起身,而是往椅背一靠。双肘放在扶手上,十指指尖顶着,望着我。

我为你准备了一件小礼物,他说。

他微微笑了一下。接着打开书桌最上面的抽屉,拿出一样东西。他用大拇指和食指举着它,很随意地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决定要不要把它给我。虽然从我坐着的角度看去,那东西是倒着的,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它是什么。这个东西放在过去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是一本杂志,从封面上看是一本妇女杂志。有光纸上是一名女模特儿,烫着头发,脖子上围着围巾,嘴上涂着口红,身穿秋令时装。我以为这类杂志已经完全销毁,没想到还幸存下一本,藏在大主教的私人书房里,人们最不可能想到会有这种东西的地方。他低头望着模特儿,在他面前画面是正的。他仍在微笑,他特有的充满哀愁的微笑。在动物园里面对一只濒临灭绝的动物时,人们常常会有这种表情。

他把杂志像鱼饵一般在我面前晃悠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心中如饥似渴。这种渴望所产生的力量如此巨大,令我十个手指尖都痛起来。与此同时,我也看出自己这种渴望的浅薄与荒唐,因为我曾经对这类杂志是那么的满不在乎。只有在牙科候诊室或飞机上我才读这类书,有时也买几本带到酒店客房,用来消磨等待卢克的无聊时光。通常我一页页翻完后,便顺手一扔,这种东西实在太多,弃之毫不可惜。一两天过后,我就根本想不起来里面都讲些什么了。

然而此时此刻我全想起来了。那些杂志充斥着希望与承诺。它们介绍各种使人容貌焕然一新的手法,替人设计不计其数的各种可能,这些可能伸展开来,就像面对面摆在一起的两面镜子里的映像,不断延伸扩展,一个又一个地呈现对方的影子,直至消失。它们向人提供一个又一个的冒险经历,一个又一个的衣橱,一种又一种的美容术,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它们让人看到青春可以再来,美貌可以永驻,痛苦可以征服、超越,爱情可以绵绵无尽。那些杂志给人的真正承诺是永恒与不朽。

那便是此刻他下意识地举在手上的东西。他飞快翻动着书页。我情不自禁地探过身去。

这是一本旧杂志,他说,一件老古董。我想是七十年代出的。流行杂志。就像一位佳酿品尝家随口说出一种名酒。我想你会有兴趣看看。

我踌躇不定。也许他在试探我,考验我的信仰究竟到了多深的地步。这是不允许的,我说。

这里允许,他轻轻地说。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既然最大的禁忌都打破了,我何必还畏首畏尾,犹豫不定,在意其他什么小规矩?何况要讲清规戒律,除了这个,还有那个,根本是没完没了,不一而足,我怕得过来吗?在这扇不同寻常的房门后面,所有的忌讳禁令都失去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