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3/3页)

我从他手里接过杂志,摆正。童年时代司空见惯的形象重新回到眼前:无畏、从容、自信。她们挥动手臂的样子,仿佛要拥有宇宙。她们双脚叉开,稳当当地立足于大地。她们的姿势中有某种属于文艺复兴时代的东西,但我脑海中浮现的是英俊王子,而不是头戴女士帽,留着鬈发的少女。不错,那些坦率诚恳的眼睛被化妆品涂得是有些暗淡模糊,却好比猫眼一般,紧盯不放,伺机而扑。她们没有恐惧,也不依附某人,既没有穿斗牛士的红披风和粗花呢服装,也没有高及膝盖的长统靴。这些女人只是如同海盗一般,提着女性味十足的公文包,豪夺掠抢,满足她们难看、贪婪的利齿。

我一边翻着杂志,一边感觉到大主教在注视我。我清楚自己在做一件不该做的事,而他却很高兴看我做这件事。我应该有罪恶感,根据丽迪亚嬷嬷的看法,我是在自甘堕落。但我没有丝毫罪恶感。相反,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张陈旧的英王爱德华时代的海滨风光明信片:放荡不羁。接下来他还会给我什么?腰带吗?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我问他。

我们中有些人,他说,还保留着对旧事物的喜爱。

可照理说它们全都被烧光了。我说。当时是一家不漏地搜,然后点起火堆……

在大众手里充满危险的东西,他说话的口气像是嘲弄又不像是嘲弄,在另外有些人手里却可以完全放心,因为他们的动机……

无可指责,我接过他的话。

他严肃地点点头。我看不出他是否当真。

可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话一出口,我便意识到这是个愚蠢的问题。你叫他怎么回答?难道要他回答是以我的痛苦为代价,为他自己找乐子吗?因为他一定清楚,回忆过去的时光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然而,他的回答令我始料不及。除了你,我还能给谁看呢?他说话时,脸上又出现那种悲哀的表情。

我可以往前再迈一步吗?我心想。我不想强迫他,逼他走得太远,太快。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根本是可有可无。不过,我还是开口了,语气尽可能温柔:那夫人呢?

这个问题似乎令他颇为费神。行不通的,他说。她不会明白。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来她已经不大跟我说话。我们之间似乎已越来越谈不拢了。

于是一切真相大白:原来夫人与他同床异梦。

这么说这就是我被召去的原因了。老一套。平庸得让人感觉虚假。

第三天晚上,我向他要一些润手液。我不愿露出乞求的口气,但我渴望得到可能得到的东西。

一些什么?他问,口气谦恭有礼,一如既往。他与我隔着一张书桌,除了那个纯属义务的吻之外,他不怎么碰我。既没有亲昵的触摸,也没有粗重的呼吸,类似举动一概没有。不知怎的,这种举动对他也像对我一样不合时宜。

润手液,我说。或者是润脸液。我们的皮肤太干燥了。出于某种原因我用的是我们而非我。我还想向他要一些洗浴油,它们装在五颜六色的小球丸里,过去很容易就能买到。这些小球丸堆在母亲浴室里的一个玻璃碗里,一粒粒在我眼中充满了魔力。可是我想他不会知道那些东西。再说,它们也许根本就不再生产了。

干燥?大主教反问道,似乎他从来没想过这件事。那你们怎么办?

用黄油代替,我说,只要能弄到。或者用人造黄油。大多数时候用人造黄油。

黄油,他重复着,很好笑的样子。真聪明。黄油,他笑出声来。

我真想扇他一耳光。

我想可以替你弄一些来,他说,好像在满足一个小孩想吃泡泡糖的愿望。可是她会从你身上闻出来的。

我不知道他这种担心是否来自从前的经历。很久以前的经历:领子上的口红印,袖口上的香水味,深夜里在某个厨房或卧室里的一幕场景。没有这种经历的男人是不会想到那方面去的。除非他比外表更为老奸巨猾。

我会小心的,我说。再说,她从不靠近我。

有时候很近的,他说。

我低下目光。我竟把那件事忘了。我感觉到自己脸红起来。那些晚上我不用就是了,我说。

第四个晚上,他给了我一瓶润手液,装在一个没有标签的塑料瓶子里。质量不是很好,闻起来有点像植物油的味道。在我看来根本比不上“山谷里的百合”。也许是医用品,用来涂褥疮的。但我还是谢了他。

问题是,我说,没有地方可以放它。

放在你的房里啊,他说,好像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

会被人发现的,我说。迟早会被人发现。

为什么?他问,似乎他真的一点不知道。也许他真的不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表现出对我们的真实境况完全一无所知。

她们会搜查,我说。会搜查我们的房间。

寻找什么?他问。

我想当时我有些失去控制。刀片。我说。书本,信件,以及黑市上的东西。所有这些东西我们都不能拥有。天哪,你应该知道的。我的声音愤怒得有些失控。可他不动声色,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那就放在这里好了,他说。

于是我便照他说的放在他那里了。

他注视着我,望着我把润手液涂到手上,再涂到脸上,还是带着那副观望笼中兽的表情。我真想背过身去——这简直就像和他一道呆在浴室里——但我没有胆量这么做。

我必须记住,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他一时心血来潮的产物罢了。


  1. [54]丁尼生(Tennyson,1809-1892),英国诗人。重视诗的形式完美,音韵和谐,词藻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