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时光流逝,过了一天,过了一个月,冬季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色彩。饭田的威胁也不过是虎头蛇尾,一切都平静地过去了。这个痴情的男人就像一个纠缠不休的威胁者,根本就不考虑利害关系。

节子明白了,感情有时会在破灭之前出现转机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她还学会了泰然自若地面对一个事件被时间湮没,另一个事件浮出水面的过程。

节子没有告诉与志子有关饭田来访的事情。那以后,与志子也没有再提起过饭田,她那副轻松的样子表明风波已经平息。看到与志子平静的表情,节子又有些吃醋,她想:“那时倒不如按照饭田说的安排你们见上一面就好了”。

早晨下起了鹅毛大雪,下午天气转晴。阵风过后,似乎阳春的温暖忽然变得有些寒意,三月上旬的天气就是这样。和土屋的幽会机械性地持续着,节子成了土屋的情妇。

每次幽会后的分手之际,节子都会想不再与土屋会面了,就像就寝前的祈祷那样,这已经成为一种形式性的习惯。这与处理其他事情时一有想法立即行动的决心不同,节子所想到的“分手”被她自己看作是一项重大决策,因为想了一年最终都没能实现。这种思绪如滚雪球般地越来越大……被夸张成自身力量所不能及的力气活儿……最终成为节子虚度光阴的借口。也许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完成,就像把身边的火柴盒推到桌子另一端那样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这种想法令人恐惧。动一下手指,怎么会处理好如此重大的事情呢?而且,更加可怕的是,假如动一下手指就能处理好,不正说明那根本就不是重要的事情吗?

春天的预感本来就使人感到不安,听到早春的阵风挟带着沙尘把窗户吹得哗哗作响,节子更加感到不安,她甚至认为这就是死亡的前兆。就连院子里干枯的草坪旁边生出的细小嫩芽也让人毛骨悚然。天空云彩的形状暧昧又奇怪,深夜忽然打到窗户上的雨点也让人感到非同寻常。逐渐临近的春天暗示着新的季节即将开始,这一点也让节子感到憎恶。无论是春天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毫不考虑对方想法贸然而至的事物,都是节子的敌人。

去年夏天,节子尽情地享受了与自然和睦相处的乐趣。大海、白云、风,所有一切都自由地融入节子的体内,自由地呼吸,与节子的肉欲混为了一体。如今,这些东西都成了节子的敌人,身边那春天的自然面貌的变化都令她不愉快。

一天早晨,节子感到恶心,她躲开丈夫跑进卫生间呕吐起来。为了掩饰苍白的脸色,她厚厚地涂上了胭脂。总算有了些食欲,可是好不容易吃下的早餐又都吐了出来。

这绝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然而自己的肉体竟然如此冷酷无情地反复怀孕,节子为自己的身体过于敏感而吃惊。她开始怀疑,自己一向讨厌人工避孕而总是忠实地遵循自然规律的做法究竟是否正确。送走丈夫后,她冷静地考虑了一下,结果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也许,这正是肉体,也就是自然,通过这种近似于无情的手段来收拾那些仅凭内心处理不了的事情。内心已经竭尽全力,当再也没有效果的时候,自然便突然通过这种意想不到的强硬方式发话。对此她必须无条件服从。

节子做好了心理准备,必须全面承受这种折磨。她渐渐感到,这次的妊娠反应与以往任何一次相比都要严重。身体整日不舒服,使她陷入了灰暗色的地狱。然而,节子明白,再也没有比生理上的不舒服更能隐藏内心烦恼的东西了。

令节子感到为难的并不是身体不舒服,而是必须要掩饰身体不舒服的行为。寻找各种借口、回绝自己的应酬还不算什么难事。可是,一天晚上,应丈夫公司的外国客户的邀请,他们夫妇去参加生日晚会时,节子算是吃尽了苦头。

由于她事先声明胃肠不舒服,所以并没有人强让她吃什么。宴会是自助餐的形式,不想吃的东西可以不吃。节子想,看来今晚能够渡过危机了。

用过餐后,在春寒料峭的夜晚,大家围坐在暖炉旁边喝餐后酒。暖炉架上面燃点着一对红色的巨型蜡烛。

那天夜里,到喝餐后酒时节子还没有想呕吐,食欲也比平时好。然而,用过餐后来到房间,在椅子上坐下,与一个外国人说话时,她的目光无意中转向暖炉架,那对红色的巨型蜡烛映入了眼帘。

一看到那对蜡烛,节子就感到眩晕。她有些恶心,口内充满了酸酸的液体。本来红色蜡烛也算不了什么,可如今看一眼就特别不舒服。那微弱的光泽、刺眼的红色……使节子感到自己似乎正被迫在用牙齿咬那蜡烛、在用舌头尝它的味道。

节子连忙用手帕捂住嘴,跑进卫生间呕吐起来。

吐过之后,胸口还是不舒服。她没有信心再回到那有蜡烛的房间。房间里传出谈话声和音乐声,明明有男男女女十多个人在里面,可节子的内心只有那红色的蜡烛,她要一个人回到那只有红色蜡烛在伫立等候的房间。

是不是该叫丈夫过来呢?节子把门开了一条缝,看到了正和别人说话的丈夫的宽阔脊背。看来,即使招呼丈夫,丈夫也听不到。不管怎样,这种事情不能指望丈夫相助。节子鼓足勇气走进了房间。

节子尽量远离暖炉架坐下,不向蜡烛的方向看,并努力做出一副笑脸。她今天穿的晚礼服,就是新做好时与土屋用餐时穿的那件。

不能看红色蜡烛,不能看红色蜡烛,可最终还是看了。节子看到了那晃动的火焰以及淡红色的即将融化的蜡烛。节子又想呕吐了。第二次吐过之后,她险些晕倒在了卫生间。

节子拜托在走廊遇见的女服务员,让她把丈夫找来。

匆忙的告别,洋人们夸张的安慰……在回家的车内,节子的恶心不可思议地好了。不过,为了迎合一边安慰她一边为晚会的不圆满而无可奈何的丈夫,她继续假装身体不舒服。

“你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丈夫终于开口了。

节子没有告诉丈夫自己恶心,而是说自己胃痛。

“我帮你压一下胃吧。”

“不必了。你压的话我反而会……或许,不是胃不好,而是神经性的不适吧。”

丈夫不停地劝节子一定要看医生,节子担心丈夫叫医生来,于是和他说好明天一定请按摩师来。节子不是不明白,丈夫是怕她看出自己担心的仅仅是工作方面的失败,所以才再三夸张地对她表现着体贴之情。然而,节子觉得这种可爱的虚荣心,不过是存在于与自己相距遥远的、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的一种心理活动而已。节子感到吃惊,自己对于丈夫的这种心理竟然没做好与坏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