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第2/3页)

最终,丈夫没有办法地说:

“那么,就请按摩师吧。你根本就不相信现代医学啊。”

第二天早晨,丈夫离开家没多久,按摩师就来了。节子没有说身体不舒服,只是说有些疲劳过度想放松一下。

这个戴着黑眼镜、如枯木般干瘦的面无表情的男人,总是一边不停地动着力量大得有些失礼的手指,一边毕恭毕敬地说话。当他默默地按摩的时候,节子久违地感到了大脑空白的自我。这里被揉的部位、被按压得凹陷进去的肌肉……身体仅有这些就足矣。

忽然,按摩师恭敬地问道:

“夫人,实在失礼,敢问您现在怀孕了吧?”

节子吃了一惊,心跳加快,语气也有些发怒:

“没有,实在荒唐。怎么可能呢。”

“真是太失礼了。是我误会了。凭着多年的经验来判断问题,有时会出现莫名其妙的误判……实在是太抱歉啦。”

——节子恨不得马上去做刮宫手术。

一个星期以来,节子几乎没有吃东西。她全身虚弱,即使上几步楼梯也会气喘吁吁。

女医生检查了节子的身体,发现她虚弱的程度令人吃惊,由于麻醉对心脏不好,手术必须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进行。医生征求节子的意见,节子同意了。

“忍受不了的时候,不要有顾虑,大声地喊出来。我们会给你用吸入麻醉,吸入麻醉对心脏没有影响。”

女医生说。

节子明白,她所面临的是等待她的地狱。她的手脚被固定到手术台,手术开始之前,她的掌心已经捏了一把冷汗。

“我一定会死亡。”节子想,“在恶名之中、在不光彩之中,我一定会死亡的。”节子登记时写了朋友的地址,以及虚假的姓名。她想,也许朋友会赶来和我的遗体见面,最终丈夫会来为自己收尸。即使那样,大概他也不会察觉我的不检点行为吧。菊夫一定会哭吧,他会不会原谅我呢?……

节子没有想土屋的事情。然而,他的面孔还是清晰地浮现在了脑海中,临死之前还是希望被他握住手。然而,节子不能想象土屋为自己的死而哭泣的样子,却更愿意想象得知自己的死讯之后吹着口哨去春天的原野散步的土屋。正如他不适合系戴某种花样的领带一样,看来那个青年并不适合悲哀和苦恼。

死亡的瞬间,一切屈辱皆化为灰烬。我要把自己的尸体交给春天的原野,我的灰烬会混入野火烧过的黑色干草灰中。雨水把干草灰和我的灰烬融为一体,我最终将被大自然接纳吧。节子一直想着死亡。她怎么也想不到,刮宫术后自身健康会得以恢复,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状态。

“现在给你消毒。”

女医生平静地说。节子过后才明白,女医生的话是骗人的,是为了减轻患者的痛苦。

清晰的痛苦感觉,对灵魂大有益处。无论什么样的思想、什么样的感觉,都不能像剧烈的痛苦那样清晰明了。无论如何,它都会使人正视这个世界。

过后一想,节子这种超常的忍受痛苦的能力是逐渐培养出来的,通过这种痛苦以及忍受痛苦的能力,节子改变了困扰自己已久的平庸性格,成为非凡的女人。在惊人的痛苦折磨下,她没有吭过一声。女医生也没有使用已经准备好的吸入麻醉。

“好,现在第二次消毒。”

节子在痛苦得几乎把苦味当成甜味、完全失去感觉尺度的状态下,听到了女医生温柔的话语。但是,她并没有因此想到死亡。痛苦和有着超常忍耐力的自我之间的关系很融洽,似乎有某种东西在闪光,她不认为自己将就此走向死亡。因为节子存在,痛苦也存在,唯此形成了这个世界。节子心里连被葬送的孩子都没有想……她甚至连土屋的名字也没有呼喊。

——那天夜里,节子昏昏入睡,什么梦也没有做。第二天早晨,她感觉天空特别蓝。

第二天夜里,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她被一头牛追赶着从一张桌子逃向另一张桌子。

第三天夜里,她终于梦到了被葬送的胎儿。梦见殉教者的坟墓被掘开,浑身是血的胎儿爬了出来。

节子通过痛苦获得的力量积蓄在她那衰弱的体内,她对这种力量越来越有自信,她明白那才是促使她做出分手决定的力量。以前每天呼喊土屋的名字无数次,如今他的名字被“分手”一词所代替。虽然它被理解成力量,但也许那不过是忍受不了如此折磨的生命的自卫本能。穿越过死亡线的她,如今却对死亡感到了恐惧。

然而,那份痛苦、辛酸所留下的鲜明记忆,反而成了眷恋的原因。因为一想起那归根结底是缘于土屋的痛苦,如今和土屋分手,就无异于和正在逐渐成为那秘密的甜美且昏暗记忆的最鲜明部分的、那令人骄傲的痛苦记忆分手。

节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巧妙地转移问题点。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把与土屋难舍难分的快乐纽带,偷换成更加严肃,抑或更加牢固、痛苦的纽带。

忽然,一个朋友打来电话,向她传达了松木的讣闻。就因为松木近来一直过着远离尘世的生活,竟然没有一家报社报道他的死讯。

变得敏感的节子闻讯后流下了眼泪,松木的死亡日期与她的手术日期相同,这种巧合让她感到吃惊。节子感觉那个孤独的老人是代替自己死亡的。而且,没有比这种想象更能迫使节子做出离别决心的了。还有一天,报纸报道了一个红极一时的人物因为混乱的家庭内幕被街头小报曝光而自杀的事件。这起事件令舆论都在批评当事人的懦弱,但同时也有赞美的声音,称这是当代少有的道德行为。那是一个清廉的人,迄今为止对自己对他人都非常严格,发现问题后心理上承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何况以他那为人师表的社会地位,哪怕是一丁点儿道德方面的瑕疵也不能原谅。

碰巧就在前一天,老家的父亲找她共进午餐。于是,父女两人就在午餐的宴席上,自然而然地谈论起了早晨的这则报道。

老家的父亲——藤井景安年纪六十五岁。他是个满头白发的出色家长。他很有风度,温和的本性赢得了世人的仰慕。他的一生,即使用放大镜仔细查看,也找不到丝毫政治性的变节以及违背道德的事情。正因为如此,现在的景安被特别聘用担任代表国家正义的职责,尽管这与迄今为止他所做的工作截然不同,但在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的景安绝对是合适人选。

然而,景安绝不是对他人要求严格的人,他为人非常宽厚。假如别人的过错加到他的身上,他就会认为都是自己无德所致,果断地引咎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