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十九章(第2/3页)

现在她只剩了几个弟弟,主要是公爵小姐。她和公爵小姐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丈夫死后,她对她更是难舍难分。公爵小姐从来不过问家事,现在便一切听凭公爵夫人做主,于是公爵夫人在关心体贴的借口下,任意摆布着老太太。

公爵小姐府上,经常有形形色色的老太婆坐在靠墙的各个角落;这些寄生虫有的赖着不走,有的临时寄居几天;她们一半像圣徒,一半像乞婆,疯疯癫癫,非常敬畏上帝,身体多灾多病,又非常腌臜,在一些古老的世家流窜,这家吃几顿,那家拿一条旧围巾,领些面粉和木柴,布和蔬菜,勉强对付着过日子。这些人到处惹人讨厌,到处不受欢迎,到处没有地位,人们接待她们只是为了解闷消闲,主要是爱听她们传播的谣言。在外人面前,这些悲惨的角色通常沉默不语,用又嫉妒又仇恨的目光彼此窥视……一边叹息,一边摇头,画十字,喃喃地小声数念珠,作祷告,也可能是骂人。然而单独与施主恩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就要为自己的沉默索回补偿,突然变节,大谈其他施主的闲话,尽管这些施主也接待过她们,提供过食宿,赠送过物品。

她们每次总要向公爵小姐讨些东西,由于公爵夫人不愿惯坏她们,这些礼物总是背着她赠送的,它们换来的则是硬得像石块的圣饼,或者自己编结的毛线小玩意儿;事后公爵小姐又把这些东西变卖了现钱,送给她们,而且根本不管买主需要不需要。

除了生日、命名日和其他节日,公爵小姐家亲朋好友最庄重的聚会是在大除夕。这一天公爵小姐请下伊威尔圣母像,修士和神父们便捧了圣像,唱着赞美诗,在各个房间绕行一周。公爵小姐首先画着十字,从圣像下走过,接着,所有的客人,男女仆役,老人和孩子,一一鱼贯而过。然后大家向她恭祝新年到来,像给孩子送玩具一样,向她赠送各种小玩物。这些东西她玩了几天,便转送别人了。

父亲每年都带我去参加这种富有异教色彩的仪式;它年年一样,只是有些老头儿和老太婆不见了,大家故意不提他们的名字,只有公爵小姐说道:“我们的伊利亚·瓦西里耶维奇不在了,愿他超升天国……明年不知上帝要召唤谁呢?”于是疑虑地摇摇头。

英国时钟的扬扬格继续伴送着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最后到了那个不祥的时刻;一天,老太太起身后觉得有些不舒服,在屋中走了一会儿,还是不好;血从鼻孔流出,而且很多,她虚弱了,疲乏了,终于倒在自己的沙发上,没脱衣服,就安静地睡着了……从此没有醒来。那时她已经九十出头。2

她把房屋和大部分领地留给了公爵夫人,但没有把她的生活的内在意义传给她。公爵夫人无法继承她那种尊贵的始祖作用,取代她在宗族各系间的纽带地位。正如夕阳西沉后,山坡上只留下一片漫长的黑影,公爵小姐的去世也使一切一下子变得黯淡无光了。公爵夫人把姨母的居室关闭锁上,依然住在厢房中;院子长满了青草,墙壁和窗框一天天发黑;过道倾侧了,几只迟钝的黄狗整天在那里打瞌睡。

亲戚朋友来得少了,公馆荒凉了,她为此闷闷不乐,但又无可奈何。

整个家中只剩了一人,她为自己无用的生活感到害怕,毫不怜惜地丢开一切——一切足以在物质上或精神上破坏平衡,引起不安和忧伤的东西。她怕过去,怕回忆,因此摒弃一切与女儿们有关的物品,甚至她们的肖像。公爵小姐死后也是这样,鹦鹉和猴子给送进仆役屋中,然后赶走了。猴子进了参政官的家,在马车夫的房间中终老天年,给劣等的涅任烟草熏得喘不出气,供车夫们取乐。

自我保存的利己主义,使一颗苍老的心彻底硬化了。她的小女儿病重垂危的时候,有人劝这位母亲回家,她真的回去了,但一到家就吩咐准备各种酒精和白菜叶子(她用它们包扎脑袋),使可怕的消息到来时,一切有备无患。她没有与丈夫的遗体告别,也没有与女儿的遗体告别,他们死时,她都不在场,也没参加他们的葬礼。后来,她的亲弟弟参政官死的时候,侄儿刚提起这事,她就猜到了,马上要求他不必讲这不幸的消息和临终的细节。对自己的心——一颗这么随和的心,采取了这些预防措施,这就难怪可以活到八九十岁高龄3,依然身体健康,胃口很好了。

然而,应该为公爵夫人说句公道话,这种逃避一切悲惨事物的病态表现,在上世纪娇生惯养的贵族中间,是屡见不鲜的。著名的考尼茨4到了晚年,严禁当他的面讲到死和天花——他非常怕天花。在约瑟夫二世死后,他的秘书不知道怎么向他报告,只得说:“现在是列奥波德皇上在位了。”考尼茨立刻明白了,变得脸色煞白,坐进了安乐椅,没有再问什么。他的园丁讲话时不敢用“接种”两字,免得他联想到牛痘。他儿子的死,他是最后从西班牙大使那里偶然听到的。鸵鸟把头藏在翼下逃避危险,却遭到人们的嘲笑!

为了保持绝对的平静,公爵夫人特别设置了一队卫士,选拔了经验丰富的人当队长。

除了公爵小姐留下的那些云游四方的老婆子,公爵夫人身边还经常住着一位“女伴”。担任这尊贵职务的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红脸颊女人,兹韦尼哥罗德一位官员的未亡人。她为自己的“高贵门第”和先夫的八等文官头衔,睥睨一切,盛气凌人,专爱寻衅闹事。在1812年的卫国战争中,她的兹韦尼哥罗德乳牛不幸夭折,她为此一直不能宽恕拿破仑。我记得,亚历山大一世死后,她心事重重,不知道按官级她应该戴多宽的丧章。

公爵小姐在世时,这女人的作用微不足道。但是后来凭着善于钻营的本领,迎合了公爵夫人的怪癖和无中生有的烦恼,她不久就取得了公爵夫人在姨母身边占有的那种地位。

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戴着按官级缝制的丧章,像皮球一样在屋里从早滚到晚,吵吵闹闹,不给人安静,埋怨大家,监视使女,打小厮,扯他们的耳朵,算账,跑厨房和马厩,赶苍蝇,揉腿,强迫服药。家人们再没有机会接近女主人,这是阿拉克切耶夫,比龙,一句话,总理大臣。公爵夫人是古板的,虽然头脑陈旧,终究受过教育,兹韦尼哥罗德寡妇那种刺耳的喊叫声,那种卖菜老太婆的作风,开头常常惹得她很讨厌,但日子一长她就惯了,对她的信任反而与日俱增,她还高兴地看到,玛丽亚·斯捷潘诺夫娜把本来就不很大的家庭开支又缩减了许多。公爵夫人省下钱来打算给谁,这很难说,除了几个弟弟,她没有一个亲人,可是这些弟弟都比她富裕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