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二十章(第3/5页)

除非枯燥无味、碌碌无能的人,才没有这种充满幻想的时期,这样的人与软弱无力、萎靡不振的病夫同样可怜,在这些病夫身上,神秘主义会越过青年时期而永远存在。但我们这个具有现实性格的时代,不会发生这种情形,只是19世纪的“世俗影响”怎么能渗入公爵夫人那密不通风的家呢?

裂缝终于出现了。

柯尔切瓦的表姐有时也到公爵夫人府上做客,她爱“小表妹”,正如人们特别爱不幸的孩子,但她并不了解她。后来发现了她不平凡的性格,才大为惊讶,几乎感到惶恐,她是容易激动的,马上决定改变不关心的态度。她向我要雨果、巴尔扎克或任何作家的新作品,对我说:“小表妹是个天才,我们应该帮助她的发展!”

“大表姐”(提起这称呼,我想起她瘦小的身材,不能不哑然失笑)一下子把什么都讲给了她的小朋友听:她自己头脑中想过的一切,席勒和卢梭的思想,那种来源于我的革命观点,以及来源于她本人的钟情的少女的理想。后来她又偷偷把许多法国小说和诗歌拿给她看。这些书大部分是1830年后出版的,它们尽管有各种缺点,对思想却是强大的冲击,足以使年轻的心灵领受火与勇气的洗礼。在那时的小说和故事,诗篇和歌曲中,不论作者是否意识到,处处强烈地跳动着社会的脉搏,处处暴露出社会的疮疤,处处能听到饥寒交迫的无辜者被奴役被压迫的呻吟;那时这种呻吟和抱怨还没有被当作罪行而加以防范。

不言而喻,“表姐”给的书未经选择,她也未作任何解释。我认为,这没有什么害处;有些机体永远不需要外力的援助、支持和指导;没有樊篱,它们更能自由成长。

不久又出现了一个人,继续发展柯尔切瓦表姐的“世俗影响”。公爵夫人终于决定请家庭教师,但为了省钱,她聘请了一位刚从女子中学毕业的俄国少女。

在我们那里,俄国家庭女教师是不受重视的,至少在30年代还是这样。然而,尽管有一切缺点,她们还是胜过大部分来自瑞士的法国女人,那种无限期处于休闲状态的卖笑妇和年老色衰的女戏子,这些人抢夺教书的饭碗,把它当作最后的谋生手段,因为这既不需要才能,也不需要姿色,只要说得几句法国话,具有女掌柜的风度就绰绰有余了——这种风度在我们外省各地常常被认为是“最佳风度”。学校或育婴堂出身的俄国家庭女教师,至少接受过某种正规教育,没有外国女人身上的市侩味道。

现在的法籍女教师,不能与1812年前来到俄国的那些人相提并论。那时法国也还很少市侩气息,到我国来的妇女完全属于另一阶层。她们一部分是流亡的和破产的贵族的女儿,军官的未亡人,也有不少是他们遗弃的妻子。拿破仑替自己的部下完婚,正如我们的地主替仆役完婚一样,不大考虑爱情和意愿。他希望通过联姻,让火药的贵族与世袭的贵族攀成亲家,也希望妻子们能陶冶他的斯卡洛祖布们5的性情。这些人习惯于盲目服从,奉命成了亲,随即又抛弃了妻子,发现她们过于拘谨,不适宜参加军营和部队的晚会。可怜的女人们流浪到了英国、奥地利和俄国。那个时常出入公爵夫人府上的法国女家庭教师,就属于从前这类人物。她讲话含笑,谈吐文雅,从不疾言厉色。她各方面都表现出良好的风度,没有一分钟的疏忽。我相信,她夜里睡在床上,也主要是在教育人们如何睡眠,不是自己在睡眠。

年轻的女子中学学生是聪明勇敢、精力充沛的姑娘,具有寄宿学校学生的豪爽性格和与生俱来的磊落胸怀。她活泼、热情,在她的学生和朋友的日常活动中,注入了更多的生机和活力。

与日益憔悴的萨莎的友谊是伤心而悲惨的,它引起的反应也是忧郁而凄凉的。这种友谊加上教堂执事的教导,加上毫无乐趣的生活,使年轻的姑娘远离了世界,远离了人们。现在一个活跃、愉快、年轻的第三者,抱着对一切憧憬和幻想的同情态度,出现在她面前了,这是非常及时的,她把她拉回了人间,拉向了真实可靠的地面。

起先学生接受了埃米利娅6的某些表面形态,她的笑容增加了,谈话活跃了,但是过了一年时间,两个少女的性格在天平两端取得了平衡。随和而亲切的埃米利娅俯就了强有力的个性,完全屈服在女学生面前,用她的眼睛来看,用她的思想来想,以她的欢笑和友谊为生了。

大学毕业前,我上公爵夫人家的次数多了。我一到,年轻的姑娘似乎很兴奋,有时脸上红光闪闪,谈话也活跃了,但接着又立即恢复了平时若有所思的沉静状态,使人想起冰冷的美丽雕像,或者席勒笔下那位不让任何人亲近的“异邦少女”7。

这既不是落落寡合,也不是冷若冰霜,而是一种内心活动——别人不了解,她自己也不了解;与其说了解,不如说她只是预感到了自身的一切。她那美好的外貌总显得还没完工,还缺少什么,但是只要一点火花,只要再凿上一刀,就可以决定,她是注定要在沙漠中枯萎、凋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生活呢,还是会迸发出热情的光芒,沉浸在它中间,生活在它中间——也许不是生活,只是受苦,甚至无疑是受苦,但不论怎样,这是丰富的生活

从她半童稚的脸上透露的生命的活力,直到阔别前夕,我才初次看清。

我忘不了那发亮的异样的目光,那突然改变了意义的整个面容,它仿佛已渗入了另一种思想,燃起了另一种火焰……仿佛谜已被解开,内心的雾已被驱散。这是在监狱中8。我们告别了十次,还是依依不舍;最后,与Natalie9一起到克鲁季茨兵营来的我的母亲,坚决站了起来。年轻的姑娘哆嗦了一下,脸色有些发白,使出所有的力量握紧我的手,一边扭转头不让我看见她的眼泪,一边反复说:“亚历山大,别忘了你的小妹啊。”

宪兵送走了她们,又在那儿踱来踱去了。我扑到床上,久久凝视着门外,那个光辉的形象便是从那儿消失的。我在心中默念着:“不,你的哥哥不会忘记你。”

第二天我即被送往彼尔姆,但是在我谈到离别之前,我得讲一讲,入狱前妨碍我更好地理解纳塔利娅并与她更加接近的是什么。原来我沉浸在爱情中!

是的,我在恋爱。想起这青年时期纯洁的爱,我感到亲切,正如花香鸟语的春天在海滨散步一样。这是无限美好的梦,然而也像梦那么转瞬即逝!

我前面已经说过,我们所有的朋友中很少妇女,尤其是与我接近的妇女;我对柯尔切瓦表姐的友谊,起先是热烈的,后来逐渐平静了,在她出嫁后,我们很少见面,不久她便走了。我需要比我们男性的友谊更温暖、更柔和的感情,这要求在我心中漫无目标地徘徊。一切都具备了,只是缺少“她”。我们认识的一个家庭中,有一位年轻姑娘10,我与她很快建立了友谊,一个奇怪的机会使我们接近了。她已订婚,突然发生争吵,未婚夫丢下她,跑到俄国另一个地方去了。她感到绝望,悲伤,屈辱。我怀着真诚而深厚的同情看到,忧愁怎样折磨着她;我不敢提到原因,但极力为她排遣愁绪,安慰她,带小说给她,亲自为她朗读,讲整个故事情节,有时为了多陪这个忧郁的姑娘一会儿,还忘记了温习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