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第四十章(第2/10页)

“就我而言,我宣传与不彻底的革命者的彻底决裂,离他们两百步还能嗅到反动的气息。他们的肩上背着千百个错误的包袱,可是直到现在他们还在为自己辩护,最好的证明便是他们仍在重复这些错误。

“《新世界》12上的文章同样空洞得可怕,那全是索然无味的炒冷饭,既幼稚又枯燥,简直叫人难以下咽。

“请不要以为,我这么讲是为了逃避工作。不,我不会无所事事,我的血管里有着太多的血,性格中有着太多的活力,我不可能扮演袖手旁观的角色。从十三岁起我就在为一个思想奋斗,站在一面旗帜下——反对一切专制政权,反对一切奴役,维护人的无条件的独立。我希望继续从事我小小的游击战——做一个真正的哥萨克……像德国人说的,自己做事自己负责;在革命的大军没有真正形成以前,暂时不做它的正规战士。

“在等待它的时候,我便写作。也许这等待会延续很久——人们的发展变化莫测,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但是讲话、呼吁、劝导却是我能办到的,我要全心全意这么做,决不动摇。

“亲爱的马志尼,请原谅我写得这么坦率,这么长,继续保持对我的一点喜爱,不要把我当作一个背弃了您的事业,因而也是背弃了自己的信念的人。

1850年9月13日于尼斯”

马志尼为这信回答了几行友好的话,他没有接触到实质问题,只是说必须团结一切力量,以便统一行动,对大家的不同观点表示忧虑等。

就在马志尼和欧洲委员会想起我的那个秋天,尼古拉·帕夫洛维奇的反欧洲委员会13也想起了我。

一天早晨,我家的女仆露出有些担心的脸色向我通报道,俄国领事在楼下,问我能不能接见他。我本来认为我同俄国政府的关系已经结束,因此对领事的来访不免有些吃惊,猜不出他对我还有什么贵干。

进来的是一个像德国人的官员,属于第二流的角色。

“我有事通知阁下。”

“尽管我毫不知情,”我回答道,“也不知它是什么性质,我几乎相信这是一个不愉快的消息。请坐下吧。”

领事红了脸,有些不安,然后在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把它摊开,念道:“宫廷侍从将军奥尔洛夫伯爵通知涅谢利罗德伯爵14,皇……”念到这里又站了起来。

幸好这时我想起了一件事:在巴黎我们的大使馆中,秘书向萨佐诺夫宣读沙皇命令他回国的圣旨时,曾肃然起立,当时萨佐诺夫不知这是为什么,也机械地站了起来,其实秘书这么做是出于职务上的需要,因为臣子在讲到皇上时必须肃立,把头微微俯下。这样,随着领事的起立,我故意靠在沙发上,坐得更舒服一些,而且但愿他能看到,一边向他点点头,说道:

“往下念吧,我在听呢。”

“皇上命令,”他继续念,重又坐下,“某某人应立即回国,并向该人宣布,不论其提出何种不能立即动身之理由,一概不准延期。”念完后他便不再作声。

我也一言不发。

“我该怎么回复上面?”他问,一边折好了纸。

“我不打算回国。”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回国。”

“您考虑过没有,这一步……”

“考虑过了。”

“那怎么这样……请问我怎么复函?根据什么理由?……”

“不是不准提出任何理由吗?”

“我是说我该怎么复函,要知道,这是违抗圣旨!”

“那您就这么回复吧。”

“这是不可能的,我永远不敢这么写,”于是他的脸更红了,“说实话,您还是改变主意的好,趁现在这事还没闹到外边去。”(领事先生大概以为第三厅是与外界隔绝的。)

不论我的博爱精神怎么强烈,我还不能为了减轻驻尼斯领事回复上司的困难,甘愿坐进列昂季老爹15的彼得保罗隐修室,或者奔赴涅尔琴斯克,何况那时叶夫帕托里亚的败绩和尼古拉·帕夫洛维奇的肺炎16还没有一点影子呢。

“难道你到这儿来的时候,”我对他说,“一秒钟也没怀疑过我会回国吗?您不妨忘掉领事的身份,替我想想。我的领地已收归国家管制,我母亲的存款已被扣留,在做这一切时从没问过我一声,我想不想回国。在这以后我还回国,这不是发疯了吗?”

他不知说什么好,脸仍红红的,最后,他找到了一个巧妙的、聪明的、主要是新的主意。

“我无法想象……”他说,“我理解您的困难处境,但另一方面,皇上是慈悲为怀的!”我望了他一眼,他的脸又涨得通红了。“再说,您为什么不给自己留一些余地呢?您不妨给我写一封信,说您病得很重,我可以把它转呈伯爵。”

“这已经是老花招了,况且我没有必要说谎。”

“好吧,那么劳您大驾,给我写个书面答复吧。”

“可以。您把念过的公文留一份给我好吗?”

“这不符合规定。”

“很可惜。让我自己回忆吧。”

尽管我的书面答复十分简单,领事还是怕得要命,好像他会因此被调到一个偏僻地方,例如贝鲁特或的黎波里,以致直截了当对我说,这样的答复他不敢接受,也不敢转呈。我再三告诉他,这件事他什么责任也不用负,他还是不同意,要求我重写一份。

“这不成,”我反对道,“我采取这一步不是开玩笑,我也不想提出任何荒谬的理由,我的答复就是这信,您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

“对不起,”那位自从尤尼乌斯·布鲁图和卡尔帕尼乌斯·贝斯蒂亚以来最仁慈的领事说道17,“您这信不是写给我的,是写给奥尔洛夫伯爵的,我不过代为转呈而已。”

“这并不困难,只要把‘亲爱的领事’改成‘亲爱的伯爵’即可,这我同意。”

我抄信时忽然想到,为什么给奥尔洛夫的信要用法文。如果用俄文写,那么他的办公室或第三厅里的那些老官僚便可能读到此信,它还可能送往枢密院,那么年轻的秘书课长也可能把它拿给文书们看,我为什么不让这些人都读到这信呢?于是我重抄时把它译成了俄文。这就是信的内容:

“亲爱的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伯爵阁下:

“帝国驻尼斯领事通知我,皇上命令我回国。尽管我愿意回国,但在我的处境尚不明确以前,我碍难照办。

“一年多以前,我还没有收到要我回国的任何通知,我的产业已遭到查封,我放在私人手中的文件已被没收,从莫斯科汇给我的一万法郎也被扣留了。对我采取的这些严厉的非常措施说明,我不仅受到了指控,而且在未经任何查询、任何审问之前,已认定我有罪,并剥夺了我的一部分财产作为对我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