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第2/2页)

这乡下老头目瞪口呆,望着镇长,不知道为什么,这怀疑突如其来,使得他特别恐惧。

“我,我,我捡了那个皮夹?”

“不错,就是您。”

“以人格担保,我从来就没有见到过什么皮夹。”

“有人看见您啦。”

“有人看见我?谁看见我啦?”

“玛朗丹先生,那个马具商。”

这时,老头子才猛想起来,弄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他气得满脸通红,叫冤道:

“唉哟,原来是他,这个混蛋!他看见我捡起来的,就是这根绳子,镇长先生,您瞧,就是这根。”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根绳子。

但是,镇长不相信,摇了摇头,说:

“您没法叫我相信,奥希科尔纳老爹,玛朗丹是一位讲信誉的人,他怎么会把一根绳子当成一个皮夹。”

这乡下佬愤怒起来,他举起一只手,又向旁边啐了一口,表示赌咒发誓,这么说:

“我讲的千真万确,镇长先生,一点也不假,我以我的灵魂发誓。”

镇长又说道:

“您捡到皮夹之后,还在泥土里找了半天,生怕皮夹里有硬币掉在地上。”

这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又气恼,又害怕,几乎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以说!……怎么可以说……这种谎话,来诬陷一个好人!怎么可以说……”

他的抗议毫无用处,对方根本不信他。

于是,就安排他跟玛朗丹先生对质,玛朗丹一再重复并坚持自己的证词,他们两人对骂了足足一个小时。根据奥希科尔纳的要求,镇长在他身上搜了一遍,结果什么也没搜出来。

最后,镇长束手无策,只好把他打发走了,不过对他讲明,此案还要上报检察院,等候命令再做处理。

这件事已在镇上传开了。老头一走出镇公所的大门,就被人围上,大家纷纷向他问这问那,有的一本正经带着好奇心,有的则是嘲弄的态度。于是,他把捡绳子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大家都不信,哄然大笑起来。

他往前走着,时而,有人将他截住,时而,他截住自己的熟人,一遍又一遍讲他捡绳子的事,表示愤愤不平,还将自己的口袋翻个底朝天,证明自己的清白。

听故事的人,都这么打发他了事:

“算了吧,老滑头!”

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他气愤不平,极为恼火,心里既狂躁又痛苦,不知如何是好,于是,逢人便讲自己的遭遇,没完没了。

夜幕降临,该回家了。他与三个邻居同行,向他们指出了自己捡绳子的地点,一路上,又把自己的遭遇讲了一通。

当晚,他在自己的村子里走了一圈,为的是向乡亲们诉说自己的不幸,但是,没有人信他。

他彻夜未眠,如有大病缠身。

第二天,午后一点钟光景,依莫维尔村布雷克先生的农庄里,有个名叫马里尤斯·波梅尔的长工,把皮夹连同里面的钱钞票据,送还给了失主乌尔布雷克老板。

据这个长工说,他确实是在大路上拾到的,因为不识字,所以带回去交给了自己的东家。

这个消息立即传遍了周围四乡,奥希科尔纳老头很快也就听说了。他立即到各处转悠转悠,把真相大白的故事讲给乡亲们听。他胜利了。

“当时叫我痛心的,”他这么说道,“并不是那么一件事本身,您明白吧,而是有人故意撒谎,谎话害得你遭诬陷,受冤枉,没有什么比这更叫人难受的了。”

他整天都在讲自己的故事,倒苦水,在路上向遇见的熟人讲,在小酒店里向喝酒的人讲,星期日在教堂门口向望弥撒的人讲,甚至硬拉住不相识的人讲。现在,他心情舒坦了,然而,他仍感到还有点什么东西使他不自在,而他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听他讲遭遇的那些人总是一副嘻嘻哈哈的神情,看上去他们并不真信他。他似乎觉得有人在他背后议论他。

到了下一个星期二,他又去哥代维尔镇赶集,一心只想在那里再讲讲自己的遭遇。

玛朗丹正站在自家门口,见他路过,便乐了起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走到克利格多村一个庄稼人跟前,又讲起自己的故事,对方没等他讲完,就在他肚皮上拍了一拍,冲着他的脸,高声说道:“大滑头,得了吧!”说完便走开了。

奥希科尔纳愣住了,愈来愈感到不安。为什么人家把他叫作“大滑头”?

他来到茹尔丹老板的客栈,在桌前一坐下,又开始说道自己的遭遇。

蒙蒂维列埃的一个马贩子,朝他高声说道:

“得啦,得啦,老一套,我知道,还是你那根绳子!”

奥希科尔纳结结巴巴地说:

“那个皮夹,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那马贩子说:

“别往下说啦,我的老爹,一个人捡到皮夹,另一个人又把它还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天衣无缝,把别人蒙在鼓里。”

这乡下佬气急败坏,说不出话来。他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在他背后大家都认定是他捡到皮夹后,又让自己的同伙把皮夹还了回去。

他想抗议,厅里的客人却哄堂大笑起来。

他没有吃完饭,起身就走,在一片嘲笑声中离开了饭店。

他又羞又气回到家里,愤怒与羞耻堵得他憋气心慌。特别叫他气得发蒙的是,凭他那诺曼底人的狡猾,他本来完全能够做得出别人指责他的那种事,甚至还可以在事后自鸣得意,吹嘘自己手段高明。他模模糊糊感到,自己是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因为,大家都认定他本来就老奸巨猾。一想到这种毫无道理的偏见,他就心如刀割。

于是,他又开始诉说自己的遭遇,每次讲述,都要添油加醋,补充一些新的理由,愤愤的情绪愈来愈激昂,赌咒发誓也愈来愈厉害。这些气话狠话,都是他独自一人时心里嘀咕出来的,要知道,他日所思夜所想,只有一件事,就是那根绳子。他为自己所做的辩解愈是周密细致,理由充足,别人就愈是不相信他。

“瞧他,明明在说谎,偏偏要狡辩。”在他背后,大家都这么说。

他感觉到了这一切,忧愤相加,内心如焚。他使出全身的劲去表白辩解,却无济于事,倒弄得自己精疲力竭。

眼见他萎靡憔悴,日胜一日。

那些爱取笑的人,为了拿他开涮,老逗他讲“绳子故事”,就像请参加过战争的士兵讲述战斗故事一样。在毁灭性的打击之下,他整个精神彻底崩溃了。

十二月底,他病倒在床。

一月初,他死了,临终前,在昏迷之中,他仍在不停地表白:

“一小段绳子……一小段绳子……瞧,就在这里,镇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