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儿子(第2/3页)

我们那家客店有个女仆,顶多不过十八岁。她有一双蓝蓝的眼睛,淡蓝之中透出两点黑色瞳仁。她一笑起来,总是露出两排短小而整齐的牙齿,看上去结实得像能嚼碎花岗石。

她像大多数当地人一样,只会说布列塔尼地方话,一句法语也听不懂。

我朋友的身体迟迟不见好转。虽然未确切诊断出什么病,但医生还是不准他动身,要求他绝对静养。这样,我白天总是陪在他身边。那个年轻女仆有时给我端吃端喝,有时给他送汤送药,不断地进进出出。

她来的时候,我常逗弄逗弄她,看样子,她对此也颇为乐意。当然,我们从来没有交谈过,因为双方都听不懂对方的话。

有一天夜里,我在病人身边待得很晚,回自己房间去时,在走廊里碰见那个姑娘,她也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当时,我的房门大开,我不假思索,就像是闹着玩似的,猛然一下将她拦腰抱住,还没有等她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就抱着她进了房间,并顺手带上了门。她又惊又怕,不知所措,只瞧着我,不敢叫嚷,唯恐闹出丑闻,先是被老板撵走,丢了饭碗,说不定还要被父亲赶出家门。

我本来不过是打打闹闹,开个玩笑,但一旦把她推进我的房间,我就起了占有她的欲望。于是,接下来的就是一场闷声不响的多回合搏斗,像运动员扭在一起进行摔跤,胳膊忽而伸张、忽而弯曲、忽而蜷缩,气喘吁吁,浑身流汗。哎哟!她抵抗得可真激烈。我们一下碰到桌子,一下撞上板壁,一下翻倒椅子。两个人都害怕吵醒了别人,有时就互相扭着,一动也不动地停上几秒钟,然后又重新开始激烈的搏斗:我继续进攻,她拼命抵抗。

最后,她精疲力竭地倒了下去,我就在地板上粗暴地占有了她。

她一爬起来,就奔向房门,拉开门闩,飞快地逃走了。

在以后几天里,我难得碰见她。她也不让我靠近她。后来,我的朋友病好了,我们又该动身上路了。动身的前夕,时至半夜,我刚回到自己的房间,就见她穿着衬衣、光着脚走进来。

她扑进我的怀里,充满激情地搂抱着我。一直到天亮,她都在拥吻我,爱抚我,同时不断在哭泣、呜咽。她无法用法语向我倾诉她的爱情与绝望,就用尽了一个女人所能献出的一切情爱方式来进行表达。

一个星期以后,我早把这次逢场作戏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这类艳遇,在我们这些人的旅途中太司空见惯了,本来嘛,旅店里那些侍女就是供旅客们这么消遣的。

三十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回想起这件事,也没有再到拉贝桥去过。

想不到,在一八七六年,我为了搜集资料,要深入考察该地区的实情,我又游历了布列塔尼,可巧又到了拉贝桥。

在我看来,那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城堡的灰墙依然立在小城入口处那一片水泊里。我住过的那个旅店仍在,不过经过翻修与改建,式样比较时髦了。一进门,就有两个十八岁的布列塔尼姑娘迎上来接待。她们长得娇艳、可爱,穿着紧身的呢料背心,戴着银色的帽子,耳侧还有两大块绣花片子。

当时是下午六点钟左右。我坐下来吃晚饭,店老板亲自出来侍候我。看来是命中注定,我鬼使神差似的问起:“您认识这家店从前的老板吗?三十年前,我曾经在这里住过十来天。这可是老话了。”

他回答说:“那就是我的父母,先生。”

于是,我就跟他谈起我是怎么在这儿住下的,怎么因为同伴生病而耽搁下来。他不等我讲完就说:

“哦,我全想起来了。当时我十五六岁,您就住在尽头那间客房,您的朋友住在临街的一间,也就是我现在住的那间。”

直到这时,那个年轻女仆的形貌才栩栩如生地重现在我的脑海里。我问:“您还记得当年令尊店里有一个挺漂亮的小女仆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有一双好看的蓝眼睛,有一口白白的牙齿。”

他回答说:“是呀,先生,你们来过这里以后,过了些日子,她在分娩中死去了。”

他用手指向院子,院子里正有一个又瘦又瘸的男子在翻动马粪,他说:“那人就是她的儿子。”

我笑了起来:“他长得可不好看,一点也不像他母亲,准是像他父亲吧。”

店老板说:“那倒很可能,不过,没有人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他母亲到死也没有说出来。我们这里的人也都不知道她有过相好,大家听说她怀了孕,都大吃一惊,没有一个人肯相信。”

我突然打了个寒噤,心里很不舒服。我们每逢大祸临头,心里总会有这一类不祥的预感掠过。我朝院子里的那人看了两眼。这时,他刚给那些马匹打好水,正拎着两只桶,一瘸一拐,那较短的一条腿要格外使劲,显得特别痛苦。他身上穿得破破烂烂,脏得令人恶心,黄色的长发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像一根根绳子耷拉在脸上。

店老板接着说:“他干不了多少活,把他留在店里只是因为可怜他。他要是一生出来就像别人一样有人抚养,也许就不至于如此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先生,没爹,没妈,又没有钱。我的父母可怜这孩子,收留了他,不过,毕竟不是自家的人呀!这个理,您一定很懂。”

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还是在原来住过的那个房间宿下。一整夜都在琢磨那个叫人恶心的马夫,我反复思索:“他会不会是我的儿子?难道是我害得那姑娘走上了绝路,是我造出了这个孽种?不管怎么说,这是可能的呀!”

我决定跟那个家伙谈谈,问清楚他出生的日期,只要差上两个月,那我就可以打消疑虑了。

第二天,我叫人把他找来。但是,他也不会讲法语。他一副愚昧无知的样子,懵里懵懂。我要一个女仆替我问他多大岁数,他也答不上来。他像一个白痴似的站在我面前,两只骨节粗大、脏得令人厌恶的手,不停地摆弄着他的帽子,他傻乎乎地笑着,不过笑的时候,嘴角与眼角都有点像他母亲。

恰好店老板回来了,他去找这个可怜虫的出生证书。他是在我旅居拉贝桥之后八个月零二十六天出生的,因为我记得很清楚,我是在八月十五日到达洛里昂的。证书上注明“其父不详”,其母名叫让娜·凯拉代克。

一看此证,我的心跳动得急剧起来,我觉得呼吸急促,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我瞧着这个牲畜般的家伙,他那一头黄色的长发简直就像一堆粪肥,甚至比牲口的粪肥还更脏。这个叫花子被我瞧得直发窘,收起傻笑,扭转头去,迟迟疑疑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