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儿子(第3/3页)

我沿着小河徘徊了一天,痛苦地反复思考,但考虑来考虑去有什么用呢?还是什么也不能确定!一连好几个钟头,我把种种正面的理由与反面的理由掂量来掂量去,想要决定担负还是不担负做父亲的义务。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设想把我纠缠得心烦意乱,但总是回到原来那个可怕的疑问,即他究竟是不是我的亲骨肉?而最后,我仍然不得不确定那残酷可怕的判断:那人就是我的孽种!

我吃不下晚饭,早早回房就寝,但久久不能入睡。后来总算睡着了,却做了很多噩梦。我梦见那个粗野的家伙冲着我的脸嘲笑我,叫我“爸爸”。接着,他又变成了一条狗,咬我的腿肚子,不论我怎么躲逃,他总是紧追不舍,而且他不再朝我狂吠,而是像人那样进行侮骂。然后,他又出现在法兰西学院我的那些同事面前,他们正在开会裁定我是否他的生父,其中一位院士喊道:“这是确凿无疑的!请诸位看看他长得多么像他父亲!”的确不假,我自己也看出来那怪物真像我。我从梦中醒了过来,两人相像的这个想法已经深深扎根在我脑海里了,而且还产生了一个无法抑止的愿望,想弄弄清楚我们在相貌上究竟有没有相像之处。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趁他去望弥撒时,跟他走到了一块。我给了他五个法郎,就在此时,我惴惴不安地打量着他。他接过法郎,猥琐地笑了起来,随后又因我紧盯着他而发窘,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就赶紧溜了。他咕哝的那句话,肯定是表示感谢。

和头一天一样,这一天我也是在苦恼中度过的。傍晚,我把店老板找来,跟他谈起这个可怜虫,我谈得谨慎小心、世故圆滑、巧妙迂回,我说,此人举目无亲、一无所有,如此可怜,我对他甚为关切,愿意做点什么事帮帮他。

但是,店老板很不以为然,他说:“您就别转这个念头啦,这家伙一钱不值,您去帮他只会白受气。我嘛,雇他打扫马厩,他只干得了这个。为此,我管他吃喝,让他跟马一块睡,他也不需要别的了。您要是有条旧裤子,那就赏给他吧,不过,出不了一个星期,就会破成碎片。”

我打算再仔细斟酌一番,所以当时也就没有继续坚持原意。

晚上,那个混账东西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大发酒疯,差点放火把房子烧掉,还用铁锹打伤了一匹马,最后淋着雨倒在泥浆里睡着了,而这一切都是我的慷慨施舍所带来的后果。

第二天,店方要求我别再给他钱,他口袋里只要有两个子儿,他就要拿去喝酒,一喝了酒,他就会无法无天。店老板还说:“给他钱就是送他去死。”的确,他手里从来就没有过钱,除非有的旅客扔给他几个子儿,况且他根本就不知道,这种金属钱币除了可买酒喝以外,还有别的什么用处。

我在自己房间里待了几个钟头,打开一本书假装在阅读。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干,一直在暗中观察那个家伙,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想在他身上发现有没有像我的地方。找来找去,我在前额与鼻根处似乎找到了几根相像的线条。于是,我就确认我们的确长得很像,只不过因为我们穿着打扮不同,再加上他那一头可怕的长发,而不容易看出来罢了。

我担心在这里老住着不走,会引起人们的猜疑,只好给老板留下一些钱,用来改善他家这个雇工的生活。然后,心情黯然地离开了拉贝桥。

六年以来,这一桩心事,在这桩事上的犹疑不决、举棋不定以及围绕这事的疑云,一直纠缠着我,使我痛苦不堪。每年,总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拉到拉贝桥去。每年,我都要让自己去受一次罪,到那里亲眼看着那个家伙在粪堆里干活,心里惦记着他就是我儿子,不断想方设法要帮他、解脱他,但又始终束手无策。每年,我从拉贝桥回来以后,总是更加彷徨,更加痛苦,更加焦躁不安。

我曾经想送他去受些教育,但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我也曾设法使他在生活上少受点累、少受点穷,但他又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我给他的钱,他都拿去喝得精光,甚至把给他的新衣服也变卖掉换酒喝。

我也曾多次拿钱出来,打动店家的怜悯心,让老板多给他一点照顾。最后,店老板倒感到不解了,他合情合理地回答我说:“先生,您为他所做的这一切,只会害了他。对他就必须像对待犯人。他只要一闲下来,或者过得轻松点、舒服点,他就要胡作非为。您要是愿意行善、做好事,被遗弃的孩子多着呢,您可以领养一个,不过要挑一个值得您去费心费力的。”

对此,还有什么可说呢?

折磨我的那些问题,如果被人有所猜测、有所觉察,这个蠢货就一定会起坏心,他会敲诈我、损害我,把我给毁了。他会像我梦见的那样,叫我“爸爸”。

我想,是我害死了他母亲,也耽误了这个低能儿,让他在马厩的粪堆里像蛆虫一样长大。他如果也像别人一样得到抚养教育,那他也肯定会成长为一个正常人。

只要一面对着他,我就想到,他出自我的血统,是我的亲骨肉,作为父与子而血肉相连。我就想到,根据可怕的遗传法则,在数不清的生理因素上,他就是我的一部分,血是我的,肉是我的。我还想到,他甚至跟我有相同的疾病基因,有相同的七情六欲,请您想象一下,我一面对他就想到所有这一切时,那种奇特而复杂的感受,是多么叫人难以忍受。

但我偏偏老是想去看他,这种愿望牵肠挂肚,挥之不去,而一见到他时,我又感到非常痛苦,经常是一连好几个钟头呆在窗前,看着他翻动牲口的粪土,然后用车拉走,看着看着,我就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我的儿子,这就是我的儿子。”

有时,我真忍不住想去亲亲他,但我至今却从未碰过他那双脏手。

院士说完就不再出声了。他的那位政治家同伴,轻声喃喃道:“是呀!我们真应该多关心关心那些没有父亲的孩子。”

一阵微风掠过那棵高大的金雀花树,摇动着繁盛的花串,从树上飘洒而下的芳香轻雾,笼罩着这两个老人,他们都深深地呼吸着这阵阵香风。

最后,上议员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说真的,二十五岁的确是黄金年纪,哪怕会留下这么几个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