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第2/3页)

事后,他们又下楼来喝酒,喝完以后,又再上楼。

现在,他们几乎都要醉了,说话没谱,大叫大嚷,每个人眼睛发红,把心上人搂在膝上,有的唱,有的喊,有的用拳头捶桌子,有的一个劲往嗓子里灌酒,肆无忌惮地发泄出自己丑陋的本能。塞勒斯坦·杜克洛混在伙伴们之中,也紧紧搂着一个姑娘,含情脉脉地看着她,那姑娘是红脸蛋高个子,正骑在他的大腿上。他虽然并没有少喝,但还没有醉,脑子还算清醒。他生性重感情,想和这姑娘聊聊天。但他的思想已开始悠悠忽忽,难以集中,时隐时现,话到嘴边,却又倏忽即逝。

他笑着,一句话说了两遍:

“这么说来,这么说来……你在这儿已经待了很久啰?”

“六个月了。”那姑娘答道。

他对她流露出颇为满意的表情,似乎从她的答话里看出了她是个品行纯良的姑娘。他接着又问:

“你喜欢干这一行吗?”

她迟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答道:

“习惯了,干这一行不见得比干别的差。当女佣也好,当妓女也好,反正都是下贱行当。”

看样子,他也认为她讲得在理。

“你是不是本地人?”他问。

姑娘摇了摇头,没有吭声。

“你老家离这里很远吗?”

她点了点头,仍然没有吭声。

“你从哪里来的?”

姑娘好像在思索,在回忆,然后喃喃地说:

“我是佩皮尼昂地方的人。”

他再一次显得很高兴,说:

“啊,原来如此!”

现在轮到她来发问了:

“你,你是水手吗?”

“是的,我的小美人。”

“你是老远的地方来的?”

“啊,当然。我到过很多国家,我到过很多港口。”

“你也许已经在全世界跑了一圈了吧?”

“你说得对,不止一圈,快两圈了。”

她又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中搜索某件已经遗忘的事情,然后,用较为严肃、与刚才略有不同的语气,问道:

“你在航行中遇见过不少海船吧?”

“是的,我的美人。”

“你有没有凑巧遇上过‘风中圣母号’?”

他哧哧笑了一声:

“上个礼拜就遇上过。”

那姑娘脸色刷的一下变得煞白,急切地问道:

“真的?真的?”

“真的,就像我在跟你说话一样千真万确。”

“你总不至于在撒谎吧?”

他举起一只手,说:

“我向上帝发誓!”

“那么,那你知不知道,塞勒斯坦·杜克洛可在船上?”

他吃了一惊,隐隐感到不安,想在答话之前,摸清情况,做到心里有数,他问:

“你认识他吗?”

那姑娘也起了疑心。

“噢,我不认识,有一个女人认识他。”

“是这儿的一个女人?”

“不是的,是附近的一个女人。”

“就在这条街上吗?”

“不,在另外一条街上。”

“什么样的女人?”

“还不是跟我一样的女人呗!”

“那女人要找杜克洛干什么?”

“我说不清楚,大概是同乡吧。”

他俩互相对视着,都想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东西,似乎预感到将有严重的事情发生在他们之间。

他又问:

“我能去看看那个女人吗?”

“你有什么要跟她说?”

“我跟她说……我跟她说……我说我见过塞勒斯坦·杜克洛。”

“他至少身体还不错吧?”

“跟你我一样好,他是个挺结实的小伙子。”

那姑娘又不作声了,她正在专心想什么,接着,慢慢吞吞地问道:

“‘风中圣母号’开到哪里去了呢?”

“就在马赛。”

她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

“真的?”

“的的确确。”

“你认识杜克洛吗?”

“是的,我认识。”

她又迟疑了一下,低声自语:

“好,太好了!”

“你要找他干什么?”

“你听着,你去对他说……不,还是什么也甭说!”

他看着这姑娘,越来越感到不安了,他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你也认识杜克洛?”

“不!”她矢口否认。

“那么,你要找他干什么?”

那姑娘突然做出决定,她站起来,向老板娘坐镇的柜台跑去,抓过来一个柠檬,将它剥开,把汁液挤进一只玻璃杯里,再兑上清水,端了过来,对他说:

“把这个喝下去!”

“为什么?”

“让你醒醒酒,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乖乖地喝下,用手背抹了抹嘴,说:

“好啦,我听你说。”

“我要你发誓,永不告诉他你碰见过我,也不告诉他,我这些话,你是从谁嘴里听说的。你得发个誓。”

他举起手来,神情有点表里不一:

“好啦,我发誓!”

“以天主的名义发誓?”

“以天主的名义。”

“好的,你就对杜克洛说,他爹已经死了,妈也死了,兄弟也死了,三个人死在同一个月里,都是得了伤寒病,到现在已经有三年半了。”

这一下子,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涌动,一时,他大感震惊,讲不出一句话来,但一转念,心里又产生了疑惑,问道:

“你所讲的确实吗?”

“确确实实。”

“是谁告诉你的?”

那姑娘双手按着他的肩膀,紧盯着他的两眼,说:

“你发誓不对别人乱说?”

“我发誓不说。”

“我就是杜克洛的妹妹!”

他情不自禁,脱口喊出了她的名字:

“弗朗索瓦丝!”

那姑娘又盯着他看了一阵,然后,像一个可怕的疯子,惊恐万状地喃喃低语,几乎听不见声音:

“啊!啊!是你吗?塞勒斯坦?”

然后,他俩一动也不动,互相凝视着。

在他们周围,那些伙伴们一直在吵吵嚷嚷,玻璃杯相碰,拳头捶打桌子,用脚后跟打拍子伴唱,还有女人尖叫,所有这些噪音与歌声混成了一片。

他感觉到妹妹就坐在他身上,贴在他怀里,身子暖烘烘的却又充满了恐慌,这就是自己的亲妹子呀!他发出了一声悲叹:

“天啦,真糟糕,咱们干出了什么样的好事哟!”他声音极低,低得只有她才能勉强听得见,因为他害怕别人也听见。

姑娘眼里顿时充满了泪水,她结结巴巴地说:

“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

他突然又问:

“这么说,他们都已经死了?”

“都死了。”

“爹、娘和弟弟,全都死了?”

“我已经告诉你,他们三人是同一个月死的。当时,只剩下我一人,除了几件破衣外,什么都没有。因为欠了三个人的医药费与丧葬费,我只好把家具全都卖了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