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第4/8页)

舍奈先生突然想起罗西尼喜爱意大利通心粉,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嗬,还挺押韵的呢,可以写一首诗嘛,就这么开头好了:罗西尼这音乐家爱吃通心面粉条……”

谁也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卡拉望太太忽然间心事重重,她在考虑这次突发事故会引起哪些后果。她丈夫则把面包一块块揪下来,搓成一个个小面团,摆在餐桌上,然后两眼死死地盯着,全然一副白痴的神情。他觉得嗓子眼里干得火辣辣的,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把斟得满满的葡萄酒一饮而光。他的脑子经受了这场打击与悲痛,本来就已经是乱糟糟的,现在更是晃晃悠悠,就像暴饮暴食后肠胃壅塞、昏昏欲睡之时飘飘然的那种感觉。

舍奈“大夫”不再客气了,喝起酒来像个无底洞,他显然已经醉了。卡拉望太太经过这一阵子神经紧张之后,不免焦躁不安、心烦意乱,虽然只喝了些清水,却也感到脑袋晕晕乎乎了。

舍奈先生闲聊起几户人家死了人的情况,在他看来,那都很不近人情的。因为在巴黎郊区,住的全是外省人,他们还保留了乡下人对死者的那种冷漠的态度,即使死的是自己的亲爹亲娘。固然,在乡下人中,这种对死者的不敬、这种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冷酷无情,是极为常见、不足为奇的,但在巴黎就十分罕见了。他说道:“喏,我就碰上了,上周,普托街有户人家来请我,我连忙赶去,一看,病人已经咽气了。可是,家属们却在床榻旁边喝茴香酒,那是头天晚上专为临终病人买来给他过瘾的,这一家子人还非得从从容容喝光这一瓶才肯罢休。”

然而,卡拉望太太根本没有在听,她心里正在想着遗产这桩大事。卡拉望脑子里则一片空白,舍奈先生所讲的,他什么也没听懂。

咖啡端上来了,为了提神,咖啡煮得很浓,每个杯子里还兑了白兰地,一旦下肚,人人的面颊上就泛起了一层红晕,脑子里仅存的那点模糊意识,也都被搅乱了。

最后,“大夫”又猛然抓起酒瓶,给每人斟了一点白兰地涮涮杯子。他们不再说话,慢慢地啜着加糖白兰地在杯底和成的淡黄色甜浆,一个个沉湎在消化美食时的甜蜜温馨之中,而美酒则更使他们像动物一样,在酒足饭饱的舒适感里沉沦若失。

两个孩子都睡着了,罗萨莉把他们送上了床。

卡拉望像所有遭遇不幸的人一样,机械地顺从一种要使自己变得麻木的下意识,又接连几次喝了白兰地,他那呆滞迟钝的眼光居然炯炯有神了。

“大夫”终于起身要走了,他抓住朋友的胳膊,建议道:

“来,跟我一道出去,透透空气对你会有好处的;一个人有了烦恼,不应当闷在家里不动。”

卡拉望听从了这个建议,他戴上帽子,拿起手杖,随“大夫”出去了。两个朋友挽着胳膊,在星光灿烂的夜空下,朝塞纳河走去。

温煦的晚风徐徐吹送着阵阵花香。在这个季节里,附近一带的花园苗圃都开满了鲜花。百花的芬芳白天里似乎都在沉睡,到了黄昏才渐渐苏醒,由丝丝微风散发在幽暗之中。

宽阔的大街上静寂无声,不见人迹,只有两行煤气街灯,一直延伸到凯旋门。巴黎市区那边,红尘笼罩,传来一片喧闹的市声,有如一种持续不断的隆隆滚动声。而在远处,时而又有火车的鸣笛遥相呼应,那是一列开足了马力的火车,在原野上狂奔疾驶,也许要穿过外省朝大西洋海岸驶去。

户外的空气扑到脸上,使他们有种异样的感觉,“大夫”几乎失去了平衡,而卡拉望从吃晚饭时就已经晕晕乎乎,这时就晕得更厉害了,恍若在梦中行走,脑子昏昏沉沉,浑身发软乏力。这时,揪心的哀伤似乎已经过去,他在精神上正处于一种麻木状态,也就不再有痛苦之感了,再加上夜色中弥漫着温煦的花香,更使他感到如释重负,得到了解脱。

两人走到桥头,便朝右拐,清风从河面上扑面而来。岸边高耸着一排白杨树,河水静静而忧郁地流淌着,星星随流水而荡漾,似乎在水里游泳。对岸的河堤上飘荡着轻淡的白色雾霭,人呼吸到一股潮润的气息。卡拉望骤然停步,河岸的氛围强烈地触动了他,唤醒了在他心中沉睡了多年的记忆。

他蓦地又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如他童年时所常见的音容那样:在遥远的故乡庇卡底的家门口,她弯着腰,跪在流经园子的小溪边上,正在洗身边的一大堆衣服。他恍惚听见寂静的田野上,响起母亲的棒槌声与呼喊声:“阿弗雷特,快给我拿块肥皂来。”此时此刻,在巴黎的河岸上,他又闻到了同样的流水气息,又看到了同样笼罩着潮湿地带的轻雾。本来,故乡沼泽地上的水霭蒸汽就一直存留在他内心深处,永远难忘,而现在,恰巧在母亲去世的这个晚上,他又如身临其境,回到了儿时的故乡。

他伫立不动,绝望的情绪又猛然袭上心头,好似一道闪光突然照亮了他整个的不幸,一股飘忽不定的气流将他投进了无可缓解的大悲大痛的深渊。他感到自己的心被这次永远的离别撕得粉碎,他的一生从此也就被拦腰切成了两截;他的整个青年时期,由于母亲的亡故而永远消失了。“以往”这个概念再也没有了。年少时光的记忆全都烟消云散了;再也没有人能同他回顾往事,谈谈他从前认识的人,谈谈他的故乡、他本人以及他过去生活中的琐事。他的一部分存在已经终结,现在轮到他另一部分存在走向死亡了。

一件件往事浮现在他眼前,纷至沓来。他又看见年轻时的“妈妈”,穿着旧衣服,长年累月没得更换,仿佛已同她本人合二为一,分割不开了。他接着又连连在早已遗忘的一些情景中看见了“妈妈”,重温了她那些已经模模糊糊的形貌:她的举止、声调、习惯、癖好、愤怒、脸上的皱纹、瘦指头的动作以及今后再也不会有的那些惯常的姿态。

于是,他伏在“大夫”身上痛哭起来。他那绵软乏力的双腿在发抖,整个身子随着哭泣而颤动,泣不成声地喊着:“妈,我可怜的妈呀!我可怜的妈呀!”

然而,他这位朋友一直醉意甚浓,眼下正打算到他常去偷乐的地方乐一个夜晚呢,见卡拉望的悲痛又一次大发作,就不耐烦了,便扶他到河边坐在草地上,借口要去看一个病人,随即就撇下他走了。

卡拉望哭了很久,眼泪都流干了,痛苦大为减缓,心境重新变得轻松,并感受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安宁。

月亮升起来了,以它温柔的幽光沐浴着大地。高挺的白杨树银光闪闪,平原上的雾气像浮动着的白云。河水里不再有星星游泳了,但似乎铺盖着一层珍珠,仍流淌不息,泛起了闪闪发亮的涟漪。空气温和,微风送来阵阵芬芳,大地进入了温馨的梦乡。卡拉望尽情品尝着夜色的柔美,他畅怀地呼吸着,觉得随着清新的空气,宁静与无上的欣慰也被吸进他的体内,直达五脏六腑、神经末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