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第6/8页)

卡拉望无以应对,只好颤颤巍巍地下了床,刚要穿裤子,就被太太阻止了:“不用穿了,走吧,穿衬裤就行了;喏,我不就这么去吗?”

夫妇二人穿着内衣,悄悄登上楼梯,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走进屋里。但见老太太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有浸着黄杨树枝的盘子旁那四根燃着的蜡烛在给她守灵,而罗萨莉早已睡着了,她躺在扶手椅上,伸着两腿,双手交叉在裙子上,脑袋朝一侧偏斜,身子一动也不动,张着嘴巴在轻轻打鼾。

卡拉望赶紧抱起座钟,它跟帝国时代很多艺术制品一样,颇有点怪里怪气。钟上有个镀金的少女铜像,头上装饰着各种花朵,手里执着一个接球玩具,而那个球就是钟摆。

“把座钟给我,你去搬柜子上的大理石面。”她太太吩咐道。

他照办不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直喘着气,才把大理石柜面扛到肩上。

两夫妇搬着东西往外走,出门时,卡拉望弓着身子,颤颤巍巍地下楼。他太太则倒退着走,一只手抱着座钟,一只手端着烛台给丈夫照路。

回到自己的房间,卡拉望太太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说:“最难搬的已经搬好,咱们再把剩下的搬过来吧!”

但是,五屉柜里装满了老太太的衣物,得找一个地方收放这些东西才行。

卡拉望太太立刻想出个好主意:“你快去把门厅里那只杉木板箱子搬来,它值不了四十个苏,把它放在这里正好。”

木箱一搬来,他们就开始把柜里的东西往箱里倒腾。躺在他们身后的这老太太所有的破旧衣物,套袖啦,领巾啦,衬衣啦,便帽啦,等等,全都从五屉柜里掏出来了,然后,又一件件整整齐齐地放进木箱里,以便蒙骗次日将要来奔丧的另一个后人布罗太太,亦即卡拉望的妹子。

衣物清理完后,他们先把抽屉搬下去,然后又两人各抬一头,把柜子搬下去。夫妇俩琢磨了许久,不知安放在什么位置最为合适,最后才决定放进他们的卧室,摆在床对面的两扇窗子之间。

五屉柜刚摆好,卡拉望太太就立刻把自己的日用衣物放进去。座钟则摆在餐室的壁炉上,两夫妇审视了一番,看看布置的效果如何,最后都十分满意。太太说:“这样挺好!”丈夫应声附和:“是的,挺好的!”两人这才安心上床。太太吹灭了蜡烛。不久,这座小楼的两层房间里,人人都进入了梦乡。

卡拉望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大天亮了。刚刚醒过来时,他的脑子还昏昏沉沉的,过了几分钟才回忆起家里发生的大事,于是觉得胸口似乎又重重地挨了一拳。他跳下床来,心里一阵酸痛,几乎又要大哭一场了。

他急忙上楼去,进屋一看,罗萨莉仍在呼呼大睡,保持着昨晚的那个姿势,竟一觉睡到大天亮。他打发罗萨莉去干活,自己动手将燃尽了的蜡烛拔下来,再一次端详自己的老母,头脑里转悠着一些看上去似乎高深莫测的思想,那全是些宗教的、哲学的凡俗之见,智力平庸者一面对死者,总要受这类思想的困扰。

这时,他听见太太在叫他,就立即下楼。卡拉望太太开了一个清单,把上午该办的事全部一一列出。卡拉望接过来一看,不禁吓了一跳。他逐条看下去:

一、到区政府登记;

二、请医生验尸;

三、定做棺木;

四、去教堂联系;

五、去殡仪馆联系;

六、去印刷所印讣告信;

七、打电报通知亲属。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要办的琐事。于是,他戴上帽子,出门去了。

消息早已传开,这时,邻居们纷纷登门,要看看死者的遗容。

在楼下的理发店里,正在给顾客刮脸的理发师,说起这家的丧事,还跟妻子拌了一场嘴。

妻子一边织袜子,一边低声念叨:“又少了一个,少了一个世上罕见的小气鬼。说老实话,我一直就不喜欢她,不过,还是应当去看看。”

丈夫一边在顾客的下颏抹肥皂,一边嘀咕道:“听听,全是些怪念头!只有女人才想得出来。她们活着的时候烦你个没够,死后也不叫你安宁。”

妻子听了,倒也并不动气,接着说:“我控制不住自己,非去看看不可。从一大清早,我就惦记着这件事,要是不去看看她,恐怕我这一辈子都不会了却这桩心事,等仔细看了,记住她的遗容之后,我就心安理得了。”

手里拿着剃刀的理发师耸了耸肩膀,低声对那位修脸的先生说:“我倒要请教您一下,这些该死的娘儿们,怎么会有这么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而我,我可没有兴致去瞧一个死人!”

他妻子听了这一番抨击,一点也不恼火,只说:“我就是这样嘛,就是这样!”说着,把手里的活儿往柜台上一撂,就上楼去了。

有两位邻居太太已经先来了,主妇正在同她们谈论这次不幸的意外事故,她详细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她们都朝灵堂走去。四位太太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挨个蘸了点盐水洒在被单上,又跪下来,一边画十字,一边咕噜咕噜地做祈祷,然后都站起来,瞪着眼睛,半张着嘴,久久盯着遗体。这当儿,死者的儿媳妇一直用手巾捂着脸,装出伤心痛哭的样子。

她正要转身出去的时候,忽瞧见玛丽·路易丝与菲力普·奥古斯特两姐弟站在门口,都穿着衬衣,在好奇地观看。于是,她就忘了假装出来的悲痛,扬起手扑了过去,气急败坏地嚷道:“淘气鬼,你们还不快滚!”

十分钟之后,卡拉望太太又陪同另一批女邻上楼来,她同样又在老太太身上挥洒黄杨树枝,又祈祷了一番,又哭泣一番,总之按原来的程序又尽完一遍孝道。这时,她又发现两个孩子仍跟在她身后,于是就狠狠掴了他们两巴掌。不过,到了第三次,她就懒得再管那两个小家伙了。这样,每次有人来致哀,两个孩子总是跟在后面,同样也跪在一个角落里,惟妙惟肖地模仿母亲的每一个动作。

一到中午,前来吊丧的好奇的妇女就大为减少,过了不久,再也无人上门了。卡拉望太太回到自己的房间,急急忙忙为出殡做准备;让死去的老太太孤零零地躺在楼上。

那房间的窗子大敞着,阵阵热浪挟着团团尘土涌进来。四支蜡烛的火苗,在灵床旁边跳跃,尸体平躺,纹丝未动。在老太太双目紧闭的脸上,在她伸出被床的两手上,有一些小苍蝇爬来爬去、飞来飞去,一次又一次来拜访这个死者,同时也在慢慢接近自己的死亡。

这时,玛丽·路易丝与菲力普·奥古斯特又跑到街上瞎玩去了。他俩很快被一群孩子团团围住,其中的那些小姑娘特别精灵刁钻,很快就能嗅出生活中的种种隐秘。她们一本正经像成年人一样提问:“你祖母去世了吗?”“是的,昨天晚上死的。”“死人是什么样子?”玛丽·路易丝于是就进行解释,她讲到蜡烛、黄杨树枝、死人的面孔。孩子们听了,都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纷纷要求上楼去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