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月的一个早上,雾气沼沼,阳光浅淡。克里福德和康妮穿过邸园去林子里散步。克里福德驾驶着他的轮椅,康妮走在一旁。

寒冷的空气里仍然弥漫着硫磺味,不过他们倒是都习惯了。近处的地平线上灰蒙蒙一片,烟雾缭绕,头顶上是一小片蓝天,让人感到是被包围了起来,永远是在圈内。生命就被包围着,不是在做梦就是疯了。

羊群在杂乱的干草丛中咳嗽着,草窝里的霜微微泛着蓝光。一条小路似一条粉红色的彩带穿过园子通向树林的入口,克里福德让人从矿井台上筛了些沙砾重新铺了一遍路面。地下的石头和废料经过燃烧脱去了硫磺,变成粉色,在干爽的天气里呈透明的虾红色,潮湿的天气里颜色变深,呈蟹红色。现在这条路上笼罩着蓝白泛灰的霜,那红色就变浅了。这条用筛选出的沙砾铺就的粉红色小径总是让康妮心情愉快。看来,坏东西并非一点儿用都没有。

克里福德小心地驾驶着轮椅从拉格比府所在的小山丘顺坡下行,康妮扶着轮椅。前方就是林子了,近处是榛树丛,远处是微微发紫的茂密橡树林。林地边上野兔在蹿来蹿去捕食,白嘴鸭忽地飞起,排成黑压压的一队飞离这片窄小的蓝天。

康妮打开树林入口的门,克里福德缓缓地把轮椅开进去,顺坡上了一条宽阔的马道,马道两侧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榛树丛。这片树林是当年罗宾汉【1】狩猎的森林余下的一部分,而这条马道当年则是横贯乡间的一条古老的大路。但现在它自然只是私人树林中的一条马道了。从曼斯菲尔德【2】过来的路从这里拐个弯向北折去。

林子里万籁俱寂,林地上的落叶下仍隐匿着一层薄霜。一只松鸦发出刺耳的叫声,吓得许多小鸟儿纷纷飞蹿开去。但林子里没有狩猎活动,因为没有供狩猎用的山鸡。山鸡都在战争期间给捕杀一光,林子也一直没人看护。直到现在,克里福德才新找了一个猎场看守。

克里福德喜爱这片林子。他喜爱那些古老的橡树,感到它们一代又一代都属于他。他要保护他们,要保护这片地方不受侵害,让它与世隔绝。

轮椅车在冻泥地上摇摇晃晃,缓慢地爬上斜坡。突然左手出现了一片空地。满地都是乱糟糟的枯蕨丛,左一棵右一棵细弱的树苗东倒西歪,一根根锯断的大树桩子,断面和紧紧扎在地下的树根都裸露着,但已经死了。还有一片片的黑斑,那是伐木工人烧树枝子和垃圾时留下来的。

这就是乔弗里爵士大战期间为修战壕提供木头而砍伐树木的地方之一。马道右手微微隆起的山丘上树木都砍光了,看上去出奇的悲凉。山丘最高处曾经生长着橡树,现在则是一片光秃。从那里可以俯瞰树林子,看到林子外面的矿区运输铁路以及斯戴克斯门【3】的新矿井。康妮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景象,发现那是在宁静隐秘的森林中撕开的一道口子,让外面的世界长驱直入。但她没有把这个感觉告诉克里福德。

这片砍秃了的地方总是令克里福德异常愤怒。他是经过大战的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是直到他亲眼看到这座秃山,他才真正感到愤怒。他正让人在此重新植树。可一看见它,他就痛恨乔弗里爵士。

轮椅车缓缓地向上开着,克里福德坐在车里,面无表情。来到山顶,他停住了车,他不打算冒险开下那面狭长颠簸的斜坡了。下山的马道泛着绿色,在蕨草丛和橡树林中穿过,在山下打了个弯,就不见了。这马道竟有着如此美妙柔和的曲线,那是骑士和贵妇们骑马踏出来的。

“我认为这真正是英国的心脏【4】。”克里福德沐在二月朦胧的阳光里对康妮这样说。

“是吗!”康妮说,她身着蓝色的针织外套,坐在路边的木桩上。

“是的!这是古老的英格兰,是她的心脏,我要让它完美如初。”

“哦,对呀!”正说着,康妮听到斯戴克斯门矿井拉响了正午十一点的汽笛声。而克里福德因为太熟悉这声音而对此毫不在意,继续说着:“我要让这片林子保持完整无损,不受伤害,不让任何人私自闯进来。”

克里福德的话说的有点悲凉。这片林子仍然透着几分野性的老英格兰的神秘。可乔弗里爵士战争期间的砍伐让它损伤了元气。这些树木曾经是多么安详,起伏的树梢耸入云天,灰白的树干顽强地从褐色的蕨草丛中拔地而起。鸟儿在林间安全地飞来飞去。这里还曾经有野鹿出没,射手在这里狩猎,僧侣骑着毛驴款款而行。这地方有这样的记忆,他还能记得这些。

克里福德坐在惨淡的阳光里,光线辉映着他光滑金黄的头发,红润丰满的脸上表情高深莫测。

“我到了这里,比在任何别的地方都更感到无后的遗憾。”他说。

“可这片林子比你的家族还要古老呢。”康妮轻柔地说。

她说得对。查家在拉格比才住了两百年的光景。

“对呀!”克里福德说。“但是我们使它存活了下来。要是没有我们,它早就消失了,和整座森林一起消失掉。必须得有人保存老英格兰的一部分!”

“必须!”康妮说。“必须要保存吗?为的是同新的英格兰对抗吗?我知道这很伤感。”

“如果老英格兰一点也不保留下来,就没有英格兰了。”克里福德说。“我们这些有这类财产并且对她有感情的人必须要做保留她的事。”

说完两人都感伤地沉默了。

“是的,要保留上一阵子。”康妮说。

“一阵子!我们能做的就这些。我们只能尽我们的绵薄之力。我感到我家族的人都尽职尽力了,在这里,既然我们拥有了这片地方。人可以反陈规陋习,但必须保持传统。”

又是一阵沉默不语。

“什么样的传统呢?”康妮问。

“英格兰的传统!这个传统!”

“是的!”她慢慢地说。

“所以说得有个子嗣才行。一个人只是一条链子上的一环。”他说。

康妮对链条并不热心,不过她一言未发。她在琢磨他在说到渴望儿子时表现出的那种奇特的冷漠。

“我很难过,我们不能有儿子。”她说。

他那双淡蓝色的大眼睛缓缓地打量着她说:“如果你和另一个男人有了个孩子,那也几乎算件好事。如果我们在拉格比把它带大,它就属于我们,属于这个地方了。我并不太在意是不是当亲生父亲。如果我们养大这孩子,它就是我们的了。而且它会传宗接代的。你不觉得这事值得考虑吗?”

康妮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孩子,她的孩子,在他眼里竟然只是个“它”。它,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