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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速实施非常状态像是上天做出的一个所罗门王式的判决,一下子砍断了一个难解之结,而各种社会传媒,特别是报纸,一直都试图以或大或小的本领和程度不同的精明将其解开,不过,从第一次选举得出不幸的结果开始,特别是自富有戏剧性的第二次选举以来,他们总是小心从事,以免过分显露意图。一方面,这是他们非常明显且基本的职责,在社论和特约民意稿件中,以爱国热情和愤怒强烈谴责选民出人意料的不负责任的做法,说他们患了奇怪的变态症,瞎了眼睛,看不到祖国的最高利益,使国家的政治生活陷入史无前例的困境,将其推入黑暗得连最亮的火光也照不到出口的死胡同。另一方面,他们对所写的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考虑事情的敏感性,就像常说的那样,进两步,退一步,以免读者手里拿着报纸前来兴师问罪,说他们是叛徒或浑蛋,而这些人多少年来一直是他们的忠实读者,与他们相处得极为融洽。非常状态意味着允许政府接管相关权力,停止一切宪法保障,这会减轻报社社长和管理人员头上沉重的负担,减少威胁的阴影。言论和通讯自由受到限制,新闻检查人员站在编辑背后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是最好的开脱借口,最完美的辩解理由,他们可以说,尊敬的读者,我们非常希望你们能读到未受无理干涉与过多限制的新闻和观点,尤其在我们正经历的这个如此微妙的时刻,这也是你们的权利,但是,形势成了这个样子,不比从前,只有一直靠新闻记者这个荣耀的职业为生的人才知道,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被监视的情况下工作是何等痛苦,除此之外,在这里,我们觉得,对正在发生的事情负有大部分责任的是首都的选民,而不是别人,不是其他省份的选民,而且,不幸的是,虽然我们多次恳求,政府仍不允许我们的报纸出两种版本,一种面向首都的检查版,另一种是向全国其他地区发行的普通版,就在昨天,内政部一位高级官员还对我们说,按照正确的理解,新闻检查像太阳一样,每天为所有人升起,普照大地,我们认为这算不得什么新鲜事,我们早已知道世界就是这样,总是由无辜者为有罪者受过。尽管报纸在形式和内容上都采取了种种应对措施,但人们的阅读兴趣很快开始下降,这一点已经非常明显。在不难理解的焦急情绪驱使下,一些报纸想尽办法,四面出击,有的插进一个个称为娱乐花园的小专栏,专门刊登裸体照片,既有靓女也有帅男,有的是单人,有的成双成对,有静态照也有动态照,指望以此扭转买报人数每况愈下的现实,但是,这些照片不仅太小而且色彩欠佳,刺激性有限,读者没有耐心看下去,其实这类把戏很久以前就被视为通过性欲牟利的营生,俗不可耐,导致读者疏离冷漠甚至厌恶,订户和零售份数也就越来越少。这对于报社的盈亏自然不会产生任何正面影响,于是他们开始搜罗各种丑闻轶事不雅隐私加以宣扬,像节日的转盘游戏一样,在喧闹声中把个人陋习捧为公共美德,不错,这类应用已久的办法曾经不乏热心观众和偶尔光顾的看客,但现在却如退潮之水,大势已去,不可挽回了。确实,首都的大部分居民似乎已经决定改变他们的生活,喜好和行事风格。他们很快会看得更加清楚,他们重大的失误在于投了空白选票。他们既然都喜欢干净,就让他们如愿以偿吧。

这是政府的决心,尤其是内政部的坚定决心。挑选探员的工作进行得迅速而有效,一部分探员来自情报部门,另一些来自各公共机构,都将以虚假的身份潜入民众之中。为表明自己具有优秀公民的品质,他们首先宣誓并申明在选举中自愿填写了选票,把选票投给了某个政党,此后还要再次宣誓并签署一份文件,表示最强烈地反对可能毒化很大一部分民众的道德瘟疫。探员的第一个活动,说明一下,他们当中有男有女,因此请注意,不要按照习惯说一切坏事都是男人干的,每四十人编为一个班,由教官授课,教官都受过专门训练,例如甄别,侦查,以及录像和录音等电子设备的使用,我们刚才说到,探员的第一个活动,是整理在第二次选举过程中搜集到的大量资料,既包括情报人员混入选民队伍听到的,也有安装在汽车里的摄像机和麦克风在车子沿着选民队伍缓缓行驶时录下来的。行动之所以从清理情报开始,是为了培养探员的满腔热情和猎狗一样的灵敏嗅觉,在开始实际工作,冲向战场之前,让他们打下关在密室内进行调查研究的基础,至于其内容,在前面几页已经做了简短的举例说明,比如下面这些简单而普通的句子,平时我没有参加投票的习惯,但今天心血来潮,到这里来了;来看看这能不能有点用处,是不是值得来;瓦罐常常去泉眼取水,它的双耳迟早会掉下来,留在泉水旁边;那天我也去投票了,但直到四点钟才走出家门;这就像轮盘赌,几乎总是停在空白位;尽管如此,还要坚持;希望就像盐巴一样,没有营养,但它给面包增添了味道。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对着这些话以及数以千计同样无害,同样无辜,同样中性的句子,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详加分析,从正面和反面一遍一遍地研究,把它们放到研钵里,再用一连串的问题作为杵臼将其捣成粉末。你给我解释一下,你说的那个瓦罐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瓦罐的双耳掉在了泉水旁边,而没有掉在路上或者家里;既然你平时没有参加投票的习惯,为什么这次去投票了;既然希望像盐巴,你认为怎样做才能使盐巴像希望;希望是绿色的,盐巴是白色的,你如何消除这两种颜色之间的差别;你真的以为选票等同于轮盘赌的筹码吗;你在说空白这个词的时候,心里想说的究竟是什么。这时候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上,你说的那个瓦罐是什么样子的;你到泉水那边去,是因为口渴了,还是为了去和某个人见面呢;瓦罐的耳象征着什么东西;你在往食物里面撒盐的时候,是在想撒下什么希望;你为什么穿着一件白色的汗衫;归根结底,你所说的那个瓦罐是什么样子,是个真实的瓦罐,还是个隐喻的瓦罐;制作它的陶土是什么颜色的,是黑的,还是红的呢;瓦罐是单色的,还是绘有花纹;上面是否有石英镶饰;你知道什么是石英吗;你曾经在轮盘赌里中过奖吗;在第一次选举中,你为什么直到四点才走出家门呢,而那场雨在两个小时之前已经停了;这个画面上,你旁边的女人是谁;当时你们笑得那样开心,在笑什么;难道你不认为在选举这样重要的行为中任何一个有责任感的选民都应当表情严肃庄重吗,或者你觉得民主让你发笑;或者,也许你觉得它让你想痛哭;究竟该笑还是该哭,你有什么看法;你再谈一谈瓦罐的事,告诉我,既然有专门用来粘陶器的胶水,你为什么没有考虑把罐耳粘上呢;既然罐耳相当于鸟儿的翅膀,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你本人也想有一双翅膀;什么;你喜欢现在生活的时代,还是更喜欢另外一个时代;我们回过头来再谈谈盐和希望的问题,在你想得到的东西里放多少希望,才不至于使其难以下咽;是不是累了;想回家了吧;不要着急,急躁最易误事,如果一个人不好好思考将要做出的回答,由此导致的后果将不堪设想;没有,你没有完蛋,不要胡思乱想,看来你还不了解,这里边的人们都不会完蛋,都很好;请镇静,我们没有威胁你,只想让你不要着急,仅此而已。进行到这一步,猎物被逼到墙角,已经走投无路,提出致命问题的时候到了。现在你告诉我,你是怎样投票的,就是说,你把票投给了哪个党。当下,从选民队伍中猎获的五百个嫌疑人被传讯,我们每个人都可能身在其中,而提出的控诉千篇一律,空洞无物,全都是定向麦克风和录音机捕捉到的只言片语,对此,我们已经在前面举出了令人信服的例证。被指控的人数相当可观,讯问中得到的回答明显与上面所说的得票比例大致相符,当然,误差难以避免,但微乎其微,也就是说,四十个人自豪地申明把票投给了右翼党,即现在的执政党;同样数目的人用略带挑衅的口吻回答说,把票投给了唯一名副其实的反对党,即中间党;五个人,只有可怜巴巴的五个人,似乎处于四面楚歌的境地,他们说,我投给了左翼党,口气倒也显得坚定,但从其腔调能听得出来,他们似乎在为自己无法改变的固执态度请求宽恕。至于其余的人,四百一十五人,这是个巨大的数目,根据调查模态逻辑推断,他们本应会说,我投的是空白票。这样回答直截了当,不因为胡思乱想或谨慎小心而表现得模棱两可,很像是计算机或计算器所为,是信息技术和机械技术以其诚实和不可改变的特性所能做出的唯一回答,但我们这里正在谈论的是人,而普天之下都视人为唯一会说谎的动物,可以肯定,人之所以撒谎,有时是出于害怕,有时是出于利益考虑,也有时是因为及时发现了这是捍卫真理所能采取的唯一办法。所以,从表象判断,内政部的计划已经失败,在最初时刻,顾问们确实一片混乱,丑态百出,似乎不可能找到任何办法逾越这个突然出现的障碍,除非下令对所有这些人施以酷刑,而众所周知,在民主法治国家,这种做法不被看好,应当有足够的智慧,在不采取如此低级的中世纪手段的情况下达到同样的目的。正是在这种复杂的局面中,内政部长表现出了非凡的政治才能与杰出的战略战术灵活性,谁知道呢,这也许预示着他将步步高升。他当即做出了两项决定,每项都很重要。第一项后来被指责为狡诈的政治权术,即内政部通过国家通讯社向大众传媒发布一个正式公告,以政府的名义对五百位模范公民表示深切感谢,感谢他们近几天来向当局伸出援手,感谢他们为针对最近两次选举中出现的不正常因素所做的调查提供了真诚支持和全面合作。以这种方式表达感谢的同时,内政部抢在有人提出问题之前通知相关家庭,请他们不要因为得不到失踪亲人的消息而惊恐或者不安,这是因为,此次行动极为微妙,保密级别已提升至最高级,即红红级,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保持沉默正是能够保障他们人身安全的钥匙。第二个决定由部门内部掌握实施,内容与先前制订的计划截然相反,关于后者,我们肯定还记得,首要措施是派遣大量探员潜入民众当中进行调查,以揭开秘密,发现谜底,解开疑团,或者像人们所说的,破解空白选票之谜。从现在开始,探员们分为人数不等的大小两组展开工作,小组进行室外作业,老实说,并不指望这一组取得多大的成果,大组继续讯问被拘留的五百人,是被拘留,而不是被拘捕,请注意,大组会在必要的时间,以必要的方式和程度进一步增加对他们的肉体和心理施予的压力。正如一则流传几个世纪的古老谚语所说,手中的五百只鸟胜过天上飞的五百零一只。此言不虚,很快便得到确认。在室外亦即在城内活动的探员用尽种种手腕,经过一次又一次拐弯抹角的试探之后,终于找到提出第一个问题的机会,请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把选票投给谁了;对方的回答像是背得滚瓜烂熟的口诀,一字一句地念出了以下法律条文,不得以任何借口强迫任何人透露其选票取向,任何当局亦不得向其问及此事。后来,探员以对此事漠不关心的口气提出第二个问题,请原谅我的好奇,莫非你投的是空白选票;他听到的回答巧妙地把问题限定在了简单的学术范围之内,没有,先生,我没有投空白选票,可是,即使那样做了,也是依照法律行事,投空白选票,就像投给候选人名单上的任何人,或者像在选票上画一个讽刺总统的漫画使其成为无效票,提问的先生,这是不受任何限制的权利,法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承认选民的这项权利,法律一笔一画写得清清楚楚,任何人不得因为投空白选票而受到迫害,无论如何,为了让先生安心,我再次告诉您,我不在投空白选票的人之列,这些话只是说说而已,一个学术性假设,没有任何其他意思。在正常情况下,这种回答听上两三次倒也不会有太大关系,只能说明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懂得法律,生活在法律之中,并且千方百计让其他人也了解法律,可是,如果不得不冷静地,连眉头都不皱一皱,像听背熟的祈祷文似的连续听上一百遍,一千遍,那就远远超出人的忍耐力了,即使事先受过此类特殊训练者也难以坚持到底。因此,毫不奇怪,在选民中接连碰壁使得一些探员精神失控,开始辱骂和动手攻击对方,但他们并不总是能全身而退,这是由于为了不惊动猎物,他们往往单独行动,于是出现了不少这样的情况,其他一些选民,尤其是所谓名声不佳地区的选民,会前去救援受害人,由此产生的后果不难想象。探员们发往行动中心的报告内容贫乏,令人沮丧,没有一个人承认投了空白选票,没有一个,一些人装疯卖傻,说改天再慢慢谈吧,现在有急事,要在商店关门以前赶到,但最糟糕的是那些老年人,快快让魔鬼把他们带走吧,好像爆发了一场聋哑瘟疫,把他们通通关进了隔音舱,探员出于窘迫,别出心裁地把问题写在纸上给他们看,这些不要脸的老家伙们,要么说眼镜摔碎了,要么说看不清手写的字,还有人干脆说大字不识。而另一些探员较为精明,想出了一个主意,全身心地渗入民众之中,在酒吧露面,买饮料,借钱给没有赌资又想玩扑克的人,还频频去观看体育比赛,特别是足球和篮球比赛,这些比赛的观众最爱更换座位,于是探员们设法与邻座的人搭讪,如果足球场上双方踢成平局,零比零,他便说,噢,太狡猾啦,从口气听得出来,他暗指结果是空白,其喻意不问自明,只等有所收获。结果是徒劳无功。但是,或迟或早,提问题的时刻总会来到,请问,能否告诉我你把选票投给了哪个党;请原谅我的好奇,莫非你没有投空白选票。这时候,我们熟知的回答又开始重复了,有的是独唱,有的是合唱,我投空白选票,这怎么可能;说我们投空白选票,你太想入非非了,随后就开始阐述法律依据,整条整款地引述法律条文,娴熟程度惊人,好像本市所有达到选举年龄的公民无一例外,都参加过本国和外国选举法的强化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