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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里,就在游行队伍停下来没有任何动静的时候,一个精明的电视台记者在人头的海洋中发现了一个人,虽然那个人几乎半张脸被纱布裹住,但他还是认出来了,就像第一眼就有幸抓住了他那忽隐忽现的形象那样,轻而易举地从他另一半健康的脸认出来了,不难理解,受伤的一边和健康的一边相互印证,确定无疑。记者拉着身后的摄像师立刻行动,不停地对前边的人说,劳驾,劳驾了,请让开一下,让我们过去,有重要的事,有重要的事。离得越来越近,他喊道,主席先生,主席先生,劳驾,但他心里想的却不是如此客气,这家伙到这里来干什么勾当。一般来说,记者有很强的记忆力,这位当然没有忘记发生爆炸的那天晚上,他们曾经遭到市政委员会主席毫无道理的公开侮辱。现在要让他尝尝受侮辱的滋味。他把话筒伸到对方脸上,给摄像师打了个黑社会式的手势,既可以表示,开机,也可以表示,给他一个大嘴巴,在目前的情况下很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主席先生,在这里遇到您,请允许我说,我非常惊讶;惊讶,为什么;我刚刚对您说过,因为在这种场合,在示威队伍中看到您;我像任何人一样,是公民,只要自己喜欢,可以在任何时间,以任何方式参加,特别是现在,已经无须要求批准了;您不是普通公民,是市政委员会主席;你错了,我三天之前已经不再是市政委员会主席,我想这个消息人们早已知道了;据我所知不是这样,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有收到任何关于此事的通知,既没有市政委员会的通知也没有政府的通知;我想你不会是在等待我召开记者招待会吧;您辞职了吗;我放弃了职务;为什么;我对你的唯一回答是闭嘴,当然,是我闭嘴;首都民众想了解为什么市政委员会主席;再说一遍,我已经不是了;为什么市政委员会主席先生来参加反政府示威呢;这次示威不是反对政府的,是致哀的,人们来埋葬他们的死者;死者已经埋葬了,但示威还在继续,您对此如何解释;请去问问这些人吧;我此刻感兴趣的是您的意见;他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仅此而已;您是否同情那些投了空白选票的选民,即白票人呢;他们按照各自的意愿投票,我同情或者厌恶都无关紧要;那么,您的党,如果知道您参加了示威,您的党会说什么呢;你去问他们吧;不怕给您处分吗;不会;您为什么如此有把握;理由很简单,我已经不在党内了;是他们把您开除了;我脱离了它,就像此前放弃了市政委员会主席的职务一样;内政部长的反应如何;请去问他;谁接替了或即将接替您的职务;请自行去调查;我们会不会在其他示威中看到您;只要你参加,就会知道;右翼党贯穿您的全部政治生涯,您现在离开了,是否转到了左翼党;我希望有一天我自己会明白我转到了哪里;主席先生;请不要称我为主席;请原谅,习惯使然,我向您承认,我感到迷茫;你要小心了,我认为这是道德上的迷茫,而道德迷茫是向通向不安的道路迈出的第一步,再往前走,正如你们非常喜欢说的,一切都可能发生;主席先生,我糊涂了,不知道该怎样想;删除你录下的东西,你的老板可能不喜欢你说的最后几个字,还有,请不要再称呼我主席;我们已经关闭了摄像机;这样对你比较好,免得招惹麻烦;听说示威队伍现在要去总统府;请去问组织者们;他们在哪里,是哪些人;我推测是所有的人,或者说没有任何人;总得有个领头的,这不会是自发组织起来的运动吧,自发的那代人已经不存在,更不要说这么大规模的群众行动了;至今没有出现过;您的意思是说,您不相信投空白选票的运动是自发的;从一件事情随意推断另一件事情,这叫滥用推理;我的印象是,您对这一事件的了解比您想表露出来的要多得多;我们发现自己知道的事情要远远多于先前以为知道的事情,这样的时刻迟早会到来,好了,请走开,去做你该做的事,向别人提问题,你看,这人头的海洋开始挪动了;使我感到惊恐的是,听不到一声喊叫,一声万岁,一声打倒,一句表达人们心愿的口号,只有这令人感到威胁,令人胆寒的寂静;改一改你那恐怖影片里的语言,对这些词,人们已经厌倦了;如果人们真的厌倦了那些词,我就要失业了;今天一整天你再也说不出比这一句更正确的话了;再见,主席先生;说最后一遍,我不是主席。游行队伍的最前头就地转个直角,爬上陡峭的斜坡,走进一条又宽又长的大马路,从大马路的尽头往右拐,马上就感到河上吹来的轻风抚摸面颊。从这里到总统府两公里左右,全都是平坦的大道。记者们接到命令,离开游行队伍,跑步到总统府前面抢占有利位置,但是,不论是现场记者还是后方编辑部人员,他们普遍认为,从新闻重要性的角度来看,本次采访已经取得的结果全都是浪费时间和金钱,或许用更强烈的方式表达,是社会传媒干的费力不讨好的蠢事,或许用更温文尔雅的说法,是徒劳无功。这些家伙连示威都搞不好,有人说,至少也该扔块石头,焚烧一张国家元首的肖像,砸碎几扇玻璃窗,唱一首早年间那种革命歌曲,或者随便做一件什么事情表示他们还没有死,不像他们刚刚埋葬的那些死者。游行队伍没有满足那些人的希望。人们来了,占满了整个广场,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都静静地望着总统府紧闭的大门,然后悄然无声地散开,返回各自的家里,有的步行,有的乘公共汽车,有的搭陌生人的顺风车。

炸弹没有做到的,和平示威却做到了。货真价实的右翼党和中间党选民惶惶不安,如惊弓之鸟,纷纷在各自的城堡召集亲族会议,不约而同地做出决定,离开本市。他们认为现在的局势是,一颗新的炸弹说不定明天就会爆炸,针对的就是他们以及被那一帮刁民非法占领的街道,这应当会让政府相信,必须修改为实施戒严而规定的严格标准,尤其要纠正令人愤慨的不公正做法,即不分青红皂白,对和平的坚定捍卫者与明目张胆扰乱秩序的人同样严惩。为了不盲目冒险,他们当中一些与官方关系密切的人想方设法通过电话打探政府的态度,试图了解政府在多大程度上公开或心照不宣地准许他们进入自由的土地,因为他们有充分的理由把自己视为国家的囚徒。陆续收到的答复大都含糊不清,有的甚至相互矛盾,虽然还不能对政府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得出可靠的结论,但足以使人们认同一个可行的假设,在遵守某些条件,商定某些物质报偿的情况下,出逃虽然不能惠及所有申请参加的人,只能算是取得相对的成功,但至少是可以接受的,也就是说,能够使所有人怀有一线希望。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由两党各出同样数目的高级党员组成了未来出逃的汽车车队组织委员会,在首都一些道德和宗教机构委派的顾问协助下,讨论并通过了一项大胆的行动计划,这一切都是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为了纪念历史上著名的色诺芬万人大撤退,根据中间党内一位古希腊史学家的建议,这项行动计划被命名为色诺芬计划。只给报名迁移的家庭三天的时间,一天都不多给,让他们手拿铅笔眼含热泪做出决定,什么东西应当带走,哪些东西必须留下。人类究竟为何物,我们都清楚,少不了个人主义的随心所欲,装模作样的漫不经心,呼天抢地的多愁善感,还有欺骗引诱的种种把戏,但也有令人赞叹的舍弃一切的情况发生,这使我们想到,如果我们坚持这些或其他值得称道的忘我举动,必将更有效地为这一里程碑式的开创性计划贡献微薄的力量。撤退定在第四天凌晨,说不定是连夜狂风骤雨,后来也确实如此,但这算不上什么灾祸,恰恰相反,这将给集体迁移陡增悲壮色彩,供人们回忆或者载入家族史,清楚地表明并非所有的家族美德都已丧失殆尽。一个人在风和日丽的日子悠闲地驾车出行,与不得不让雨刷在挡风玻璃上疯狂地摆动以撕开从天上掉下来的水帘,两者不可同日而语。一个严重问题摆上桌面,委员会必须认真讨论,即对于这次大规模出逃,那些投空白选票者,即所谓白票人,他们会作何反应。有一点很重要,必须牢记在心,有一些家庭担惊受怕,他们居住的大楼里也住着属于另一个政治阵营的房客,这些人持可悲的复仇主义态度,轻则可能给撤退者制造困难,重则会粗暴地阻止他们迈出家门。他们会扎破汽车轮胎,一个人说;在楼梯平台筑起路障,另一个人说;把电梯钉死,第三个人插嘴了;往汽车锁眼里塞上硅胶,第一个人又加上一句;砸碎挡风玻璃,第二个人提醒说;我们一只脚刚迈出家门,他们就过来殴打我们,还有人警告说;他们会把我祖父扣为人质,另一个人叹了口气,那样子使人顿生联想,这正是他潜意识的希望。讨论继续进行,越来越激烈,甚至有人提醒说,数以万计的人在整个游行过程中的举止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无可挑剔;我甚至可以说堪称典范,因此,现在似乎没有理由担心事情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不仅如此,我相信,摆脱了我们,他们会感到如释重负;这一切都非常好,一位多疑的人插嘴说,但那些家伙很可怕,他们行事谨慎,看上去都文质彬彬,但很遗憾,有一件事我们忘记了;什么事;炸弹。我们在上一页曾提到这个委员会,有人心血来潮将其称为公共拯救委员会,这个主张由于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因当即遭到迎头痛击,而今看来这个称谓具有广泛的代表性,所谓代表性指的是围坐在桌子旁边的二十多人。惶惶不安的情绪笼罩了会场。所有其他与会者都低下头,斥责的神情化为沉默,这令这个冒失鬼直到会议结束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似乎不懂得社会的基本行为准则,在自缢者家里提及绳子是缺乏教养的。这个难堪的插曲带来了一点益处,使所有人都同意了先前提出的乐观看法。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一看法的正确性。规定好的那天凌晨三点整,像当初政府撤出的时候一样,所有那些家庭都开始走出家门,带着他们的皮箱和手提箱,他们的旅行袋和包袱,他们的猫和狗,一只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宠物龟,一条从家庭水族馆里捞出的金鱼,一个装着葡萄牙鹦鹉的鸟笼,另一个鸟笼里是金刚鹦鹉。但是,其他租户的家门没有打开,没有任何人到楼梯平台来观看逃亡演出,没有任何人出来说句俏皮话,没有任何人出来骂一声,没有任何人伏在窗台上去看仓皇逃窜的车队,这倒也不是因为当时正在下雨。当然,嘈杂声很大,请设想一下,拖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走出家门来到楼梯平台,电梯嗡嗡地上升又嗡嗡地下降,还有互相嘱咐的声音,突如其来的惊叫,小心钢琴,小心茶具,小心银托盘,小心肖像,照顾好祖父。我们当然会说,其他房子里的租户早已经醒了,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从床上起来透过门缝向外窥视,只有一些人在被窝里相互靠近一些,说一声,他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