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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睡好,梦见无数词语形成的乌云奔逃,散开,他拿着逮蝴蝶的网追赶它们,一面追赶,一面祈求,停一停,不要动,等等我。这时候词语们突然停下来,聚拢到一起,堆积到一起,好像蜂群等待落到蜂巢上一样,他高兴地喊起来,把网撒了出去。逮住的是一份报纸。这个梦不好,但信天翁会来扎医生妻子的眼睛更糟糕。他醒得很早。草草收拾了一下就下了楼。这次他不再从地下车库经过,不再经过那扇绅士之门,走的是普通的门,可以称为平民百姓之门,看见看门人蜷缩在小屋里,他点点头表示问候,如果在外面遇到他,也许会说句什么,但现在说话已没有必要,他不过是个匆匆过客,这指的是他自己,不是指看门人。街上的路灯还亮着,商店两个小时以后才开门。他找到了一间报刊亭,是那种最大的各种报纸最齐全的报刊亭,站在那里等着。幸亏没有下雨。路灯熄灭了,整座城市顷刻间陷入最后的短暂的黑暗之中,很快,随着眼睛适应了这一变化,随着清晨头一缕浅蓝色的晨光落到街上,黑暗消散了。配送报刊的卡车开过来,卸下一个个包裹之后沿着固定线路开走了。报刊亭的雇员打开包裹,开始根据收到的报纸份数整理,从左到右,从多到少。警督凑过去,道声早安,然后说,每种报纸给我拿一份。趁雇员把报纸装进塑料口袋的空当儿,他看了一眼那一排报纸,除了最后两种,其他的都在通栏大字标题下面刊登了那张照片。这个报刊亭今天上午开张不错,来了一位有身份的神秘顾客,我们提前说明,这一天其余的时间与上午没有不同,除了右边那两小摞卖出的数量没有超过平时之外,其他报纸均告售罄。现在警督已经不在那里,他拦住在最近的街角出现的第一辆出租车,慌忙钻进去,说了天佑公司的地址,在为路程太近而请求原谅之后,便从塑料口袋里抽出报纸,打开。集体照片上,有一个箭头指向医生的妻子,旁边是一个圆圈,里面有她的放大头像。各报的黑色或红色标题是,阴谋面目终被曝光,这个女人四年前没有失明,空白选票之谜被揭开,警方调查初见成果。光线不好,行进在碎石路上的汽车又不停地颠簸,他看不清报上的小字。不到五分钟的工夫,出租车停在大厦门口。警督付了车资,把找回的零钱放回司机手里,迅速走进大厦。他像一阵风一样从看门人身边走过,没说一句话,匆匆钻进电梯,急躁情绪几乎让他频频顿足,快走,快走,而电梯是机器,穷其一生接送人们上上下下,听他们交谈,听几句没有说完的自言自语或者低声哼唱走了调的片断,还有按捺不住的叹息和心神不定的嗫嚅,它装作与这一切无关,按规定时间上升下降,这是它的宿命,如果你急不可耐,去爬楼梯好了。警督终于把钥匙塞进了天佑保险与再保险公司门上的锁眼,把灯打开,朝桌子奔去,他曾在这张桌子上摊开本市地图,也曾与已经离去的助手们最后一次共进早餐。他的手不停地颤抖。他强迫自己慢慢读,逐字逐句,不要跳行,终于读完了那四份刊登那张照片的报纸上的相关新闻。各报刊登的内容完全相同,只是风格上稍有变化,用词上略见差异,假如它们能像数学一样计算出个平均文,很可能与内政部的写手们炮制的原文正好吻合。写手们那篇千古奇文的内容大致如下,祖国首都的机体之内出人意料地产生了一个毒瘤,它是以空白选票运动这种神秘而怪异的形式出现的,我们的读者都知道,这次空白选票的数量之多,超越了所有民主政党得票的总和,政府当时把隔离毒瘤和使其萎缩的工作交给了时间,因为时间能征服一切,化解一切。现在,一个最大的喜讯传到本编辑部,让人不能不喜出望外。一位警督,一位警司和一位二级警员表现了警察机关的侦查才干和坚忍不拔的精神,出于安全方面的原因我们未受权透露他们的姓名,他们揭露的极有可能是那条绦虫的脑袋,它的一个个节片危险地麻痹并破坏了本市大多数适龄选民的公民意识。根据相当可靠的证人证实,这个与一位眼科医生结婚的女人令人极为惊诧,在四年前把我们的国家变成盲人国度的那场可怕的瘟疫中,只有她得以逃脱,警方认为她可能是造成这场新失明症的罪犯,好在新的瘟疫仅限于首都,但它已经把最为危险的堕落和腐败的病毒带入了我们的政治生活和民主体制。只有一个阴险的头脑,它足以与人类过往的历史中最凶恶的罪犯相匹敌,才能孕育出这样一个,据可靠消息,这样一个被共和国总统先生生动地形容为在吃水线下向民主巨轮发射的鱼雷。情况就是如此。如果将来如一切迹象所表明的那样,能够毫无悬念地证明那个医生的妻子有罪,那么所有遵纪守法的公民一定会要求对她施以最严厉的法律制裁。请大家来看看现在的情形。由于在四年前的事件中与众不同,这个女人本来可能成为我们科学界最重要的研究对象,从而在眼科医学史上占有突出的地位,但现在她却作为国家和公众的敌人受到憎恶。她还不如当年失明。

这最后一句带有明显的威胁性,听起来像是一纸有罪判决,这无异于在写,她还不如当年没有出生。看到这里,警督的第一个冲动是给医生的妻子打个电话,问她是否已经看了这些报纸,尽量给她一点安慰,但脑海里马上冒出的另一个念头阻止了他,对她的电话监听可能已经不分昼夜,百分之百监控。至于天佑公司的电话,不论是红色话机还是灰色话机,就更不用说了,直接与国家特殊电话网相连。他翻了翻另外那两份报纸,它们都对事件不置一词。现在我该怎么办,他高声问道。他又回到那则新闻上,重新看了一遍,感到其中有一点很是奇怪,没有登出照片里的人员姓名,尤其是医生的妻子和她的丈夫。这时他才发现,照片的文字说明是这样的,用箭头标出者为女嫌疑人。看起来是医生的妻子在失明症期间保护了这一伙人,虽然这一事实还没有完全被确认。据官方消息,身份确定工作进展顺利,结果可望于明天公布。警督低声说,说不定他们还想知道小男孩住在哪里,好像这对他们还有什么用处。随后,他进一步想,现在看来,在没有同时采取其他措施的情况下公布照片,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所有这些人都可能像我本人建议的那样,利用这段时间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但是,内政部长是个喜欢表演的人,成功地抓获一个人能增加其政治分量,提高其在政界和党内的影响,关于其他措施,最为可能的是这些人的住所已经处于二十四小时的监视之下,内政部长有足够的时间让他的探员渗入城内,编织起相关的控制网络。不过,无论这些想法多么正确,都无法回答他的问题,现在我该怎么办。可以打电话给内政部长,因为现在已经是星期四,借口想了解将会给他什么纪律处分,但毫无用处,他相信部长不会接听,随便打发一个秘书告诉他说,可以与警察局联系,警督先生,信天翁与海鹦之间啁啾鸣叫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那么,我怎么办,他又问自己,乖乖地留在这里腐烂,直到有谁想起我的时候打发人来收尸,或者设法离开本市,但这个时候最可能的是各个边界哨所都接到了严格的命令,不许我通过,我该怎么办。他又看了看那张照片,医生和妻子站在中间,左边是戴墨镜的姑娘和戴黑眼罩的老人,右边是写信的家伙和妻子,斜眼小男孩像个足球运动员一样蹲在他们前面,那只狗趴在女主人脚下。他又看了一遍照片的文字说明,可望于明天公布这些人完整的身份资料,明天,明天,明天。这时,一个决心冒出来,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但随后又出现了一个谨慎的念头,对他说这是个极端疯狂的举动,你要小心,谨慎的念头对他说,不要惊醒沉睡的龙,在它醒着的时候靠近是愚蠢的。警督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客厅里转了两圈,回到摊着报纸的桌子旁边,又看了看用白色线条圈起来的医生妻子的头像,那道白线好像是绞索,此时,全城人一半在读报,另一半坐在电视机前,看播音员在第一档新闻节目中播出的内容,或者在听广播电台预告明天将公布那个女人的姓名,不仅是姓名,还有住址,为的是让公众知道这个恶人的巢穴建在哪里。于是警督出去把打字机搬来,放到桌子上,叠好报纸,推到一边,坐下来开始工作。他用的信纸上方有天佑保险与再保险公司的徽记,如果不是明天,那么肯定是后天,控方将代表国家拿走信纸作为他的第二项犯罪的证据,即把公共行政当局的文具用于个人目的,而上述材料的专用性质和用于阴谋活动的特点必将构成该犯罪的两个加重情节。警督正在打字机上写的是近五天来发生的事件的详尽报告,从星期六凌晨同他的两位助手秘密穿过首都封锁线起,一直到今天,到给收信人写信的此刻为止。当然,天佑公司有一台复印机,但警督觉得,尽管现代化的复印技术保证即使猛禽鹰隼的眼睛也不能发现两者的区别,但把信的原件送给一个人,而把档次低得多的复印件送给另一个人,这种做法显得不够有教养。警督属于这个世界上倒数第二代还在吃面包的人,因此保留着一些对形式的尊敬,这就意味着,打完第一封信以后,他还要全神贯注地用打字机在另一张纸上抄一遍。第二封信仍是副本,毫无疑问,但制作的方法不同。写完之后,他把两封信叠好,分别放进两个同样印有天佑公司徽记的信封,封好之后再分别写上地址。当然,信将亲手递交,这种细心而高雅的做法会使收信人明白,天佑保险与再保险公司发来的信件至关重要,对其提供的信息应当极为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