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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警督又要出去了。他把两封信装进上衣里面的口袋,根据气象预报,今天的天气是这个季节可望遇到的最为宜人的,肉眼也能证实这一点,打开窗户就能看到,蓝蓝的天空有几片零散的白云缓缓飘过,尽管如此,警督还是穿上了风雨衣。这样做可能还有一个强有力的理由在起作用,实际上,风雨衣,尤其是配有腰带的风雨衣,是古典侦探的明显标志,至少从雷蒙德·钱德勒塑造出马洛的形象之后便是如此,甚至到了这样的程度,只要看到一个帽檐下垂,风雨衣衣领竖起的人走过,人们就会立即喊叫,那是亨弗莱·鲍嘉,并向他的衣领和帽子的镶边投去赞叹的目光,任何一位警匪生死大战之类的书籍的读者都对此十分清楚。但这位警督不戴帽子,光着脑袋出门了,这是现代模式使然,即憎恶生动别致,就像人们说的,甚至不问你是否还活着就一枪打死你。他下了电梯,走过看门人的小屋,看门人朝他点点头,现在到了街上,来实现今天上午要完成的以下三件事,吃已经推迟了的早餐,去医生的妻子居住的那条街上走走,把写好的信交给收信人。第一件事在这家咖啡馆里解决了,一杯牛奶咖啡,几片黄油烤面包,面包不像前一天的那样松软,那样油腻,但我们用不着大惊小怪,生活就是这样,得到一些东西,失去另一些,对于这种黄油烤面包,现在热衷的人已经少而又少了,不论就制作者还是消费者而言均是如此。请原谅一个口袋里装着炸弹的人所做的这些粗俗的美食学评论。饭吃了,钱也付了,现在他大步向第二个目标走去。走到那里差不多用了二十分钟。进了那条街,他放慢脚步,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知道,如果有警察监视,很可能认出他,但他满不在乎。如果他们当中有人看到他,会向直接上司报告,直接上司向他的上司报告,他的上司向警察局长报告,警察局长向内政部长报告,可以肯定,信天翁一定会用他那刺耳的嗓音吱吱地叫起来,我已经知道的事用不着报告,只报告我需要知道的,比如,那个该死的警督在干什么勾当。街上的人比往常多一些。有几小群人站在医生的妻子住的那座楼前,他们都住在这个街区,痴迷于搬弄是非,这在某些情况下并非有害,而在另一些情况下则是不祥之兆,他们手里拿着报纸找到被指控的女人的住处,觉得这个女人似曾相识,或者偶尔打过交道,或者是治疗眼疾时在她丈夫的诊所见过。警督已经看到了监视者,一个混进人数较多的一伙人当中,另一个装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靠在一堵墙上看体育杂志,仿佛在文字世界里没有任何更加重要的东西。他看的是杂志而非报纸,这不难解释,对于监视者来说,一本杂志足以保护自己,而遮挡住的视野却少得多,一旦突然需要跟踪某人,就迅速塞进口袋。这些警察们都知道,他们从幼儿园就开始学习。而此时眼前这几个便衣警察并不了解从那边过来的警督与他们从属的内政部长之间正经历着暴风骤雨,还以为警督也参与本次行动,前来检查是否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这毫不奇怪。虽然警察局某些高级别的人员已经在窃窃私语,说内政部长不满意警督的工作,其证据是他的助手奉命返回,留下他独自一人在那里休闲,还有人说他已经靠边站,但上述流言没有传到下层警员的耳朵里。不过,应当说明,免得大家忘记,那些窃窃私语的人并没有准确了解警督为什么还在首都,而回到总部的警司和警员直至现在仍保持沉默。有趣但不能称得上开心的,是看着那些警察怎样神秘兮兮地走近警督,撇着嘴低声告诉他说,这边没有动静。警督点点头,看了看四楼那套房子的窗户,就离开了,心里一直在想,明天,姓名和住址公布之后,这里的人会多得多。他看见前面不远处过来一辆空驶的出租车,示意其停下。他上车后道声早安,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个信封,念了念收信人地址,问司机,哪个地址比较近;第二个;那好吧,请把我送到那里。司机旁边的座位上有一份叠着的报纸,正是那份报纸,头版上方是震撼人心的血红色标题,阴谋面目终被曝光。警督内心产生了一个想法,想问一问出租车司机对今天报纸上刊登的消息有什么看法,但他随即放弃了这个念头,担心带有过分询问的口气会暴露他的职业。他想,这是职业意识强迫症。倒是司机首先进入了这个话题,我不知道先生您怎么想,但是我觉得,说那个女人没有失明纯粹是胡说八道,为了多卖几份报纸编造出来的天字第一号胡说八道,既然我失明了,我们大家全都失明了,那个女人怎么可能还看得见,这种谎话没人相信;那么,说她造成了空白选票这件事呢;又是一派胡言,女人就是女人,不会掺和这类事,要是男人嘛,倒是有点可能,现在说是个女人干的,呸;我们不久就会看到这件事怎样结束;在这桩事的油水榨干以后,他们马上就再编造一桩,这是常有的事,先生您连想都想不到手握这方向盘能学到多少东西,我再给你讲一件;请说,请说;与所有人的看法相反,后视镜不仅用于观察后面来的车辆,还用于查看乘客的灵魂,我敢打赌,你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你这话吓我一跳,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是啊,正像我说的那样,这方向盘教给我许多东西。听到这番泄露玄机的话,警督觉得还是谨慎为好,不再往下谈,直到司机把车停下,说一声,到了,他才鼓起勇气问,关于后视镜和灵魂的事,是不是适用于一切车辆和所有司机;只适用于出租车,亲爱的先生,只适用于出租车,司机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警督进了大楼,走到接待台前说,早安,我代表天佑保险与再保险公司,希望与社长先生谈谈;如果您来这里是为了保险业务,也许与一位经营人员谈谈为好;你说得完全对,原则上是这样的,但我来贵报不是为了纯技术性事务,所以必须直接与社长先生谈;社长先生不在报社,估计下午之前不会来;那么,你看我应该和谁谈,谁最合适呢;我想应当是编辑部主任;既然如此,麻烦你帮我通报一声,请记住,说天佑保险与再保险公司求见;不想把姓名告诉我吗;说天佑公司就够了;啊,我明白,公司名称中含有您的名字;正是这样。接待员打电话,说明情况,挂断电话以后说,马上就会有人来接,天佑先生。几分钟过后来了一个女人,我是编辑部主任的秘书,请跟我来。他跟着女秘书穿过一道走廊,心情平静,但是,突然之间意识到这一步考虑不周,过于鲁莽,他觉得腹部受到重重一击,喘不过气来。还有时间退出,随便找个什么借口请求原谅,真糟糕,我忘记带一份极为重要的文件,没有它不能与主任先生谈话,但这不是真话,文件就在这里,就在外衣里面的口袋中,警督先生,酒已经斟满,现在除了喝下去没有别的办法。女秘书请他走进一间陈设简朴的小客厅,几只旧沙发像是来到这里就为了平平淡淡地度过漫长的一生,小客厅中间的桌子上放着几份报纸,书架上的书显得有些凌乱。请坐,主任先生请您稍等片刻,他正忙于处理一件事情;很好,我等一等,警督说。这是他的第二次机会,如果现在离开,沿着把他带入罗网的这条路回去,他还能够脱身,就像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灵魂的人一样,他觉得他的灵魂不够理智,灵魂不该把人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恰恰相反,应当阻止他们,让他们好自为之,因为灵魂一旦离开人体,几乎总是要迷失方向,不知道向何处去,并非只有坐在出租车的方向盘后面才能学到这些东西。警督没有走,现在酒已经斟上了,斟上了。编辑部主任走进来,请原谅,让您等这么长时间,手头有件事处理到一半,无法脱身;没关系,您能接见,我非常感谢;根据他们对我说的,您的事情似乎属于行政范围,尽管如此,请告诉我,天佑先生,我在哪方面能为您效劳。警督把手伸到口袋里,拿出第一个信封,请您读一读里面的信件,我将非常感谢;现在吗,编辑部主任问;是的,现在,不过首先我应当告诉您,我不叫天佑;那么,您的名字;读完信您就会明白。编辑部主任撕开信封,打开折叠着的信纸,开始读信。他刚读了前几行就停住了,迷惑不解地望着面前这个人,仿佛在问他,更明智的做法是否是到此为止。警督打个手势请他继续读下去。直到把信读完他再也没有抬头,恰恰相反,随着一句一句往下读,他的头仿佛埋得越来越低,再也抬不起来,好像看见了生活在万丈深渊中的那些骇人听闻的生灵以后,再也不能以原来那张编辑部主任的脸出现在人世之间。他精神恍惚,默默不语,最后才慢慢抬头看了看警督说,请原谅我冒昧地问一声,先生您是谁;信上有我的签名;对,我看到了,名字在这里,但名字只不过是一个词语,完全不能解释它所代表的那个人;我更倾向于不告诉您,不过我理解您需要知道;既然如此,请说吧;不,在您以名誉担保这封信在您的报上刊登之前,我不会告诉您;社长不在,我无权许诺;接待厅的人告诉我社长下午才会来报社;确实,是这样,大概四点钟左右;那么我到时候再回来,但是我现在应该让您知道,我随身还带着一封与这封完全相同的信,准备在你们对此事没有兴趣的情况下交给另外一位收信人;我想是另一家报纸;是的,但绝不是刊登了那张照片的报纸中的任何一家;我明白,但无论如何,对于那家报纸是否愿意承担传播您描述的这些事实必然会产生的风险,您不可能有把握;我没有任何把握,我是把赌注压在两匹马上,冒的是两匹皆输的风险;我相信,如果您赢了的话,风险会更大;如果你们决定刊登的话,也是如此。警督站起身,我四点一刻再来;请带上您的信,因为我们之间还没有任何协议,我不能也不应该把信留下来;谢谢,这样我就不用向您讨还了。编辑部主任用小客厅的电话接通了女秘书,对她说,陪这位先生到门口,记住,他四点一刻再来,你到门口去接,并陪他到社长办公室;是,先生。警督说,那么,再见了;对方回答说,再见。两人握手告别以后,女秘书把门打开,让警督先过去,请跟我走,天佑先生,她说。到了走廊上,她又说,请允许我说句话,您是我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叫天佑的人,我想都没有想到过会有人叫这样的名字;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一个人名叫天佑,大概挺有意思;为什么;因为真的很好玩,名字叫天佑;这确实是最好的回答。他们到了接待厅。我在约定的时间在这里等您,女秘书说;谢谢;再见,天佑先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