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四、山木馆(第2/3页)

“不过,武男的爸爸攒下了几万元的家私,当然固执啦,正直啦,爱来哪套就来哪套。可是,如我者流,只有靠本事……”

“噢,忘了个干净!”红痣汉子瞟了一眼千千岩,从怀里取出五张十圆的票子,“别的嘛,后会有期,先拿去这笔车费。”

“那就不客气了,”千千岩急忙抓起票子,放进内衣袋里,说,“不过,山木先生!”

“?”

“不管怎么说,种子不播,不会发芽哟!”

山木苦笑起来。啪的一声拍了一下千千岩的肩膀:

“真是个滑头!遗憾得很哪,哪怕弄个经理、部长当当呢。”

“哈哈……山木先生,清正牌短刀,可比孩童的三尺三长剑更锋利哟!”

“说得好!不过,惟独对蛎壳町,你要多加小心,外行人一定要搞糟的。”

“算个什么,才几个钱……那么,用不了几天,一旦将情况查明……噢,车嘛,待我出去雇一辆坐上就行啦。”

“本来内人要来看你,只是女儿离不开。”

“阿丰?她病了?”

“说真的,她呀……近一个月来患病,内人说,要带她到这儿来。噢,千千岩君,老婆呀,孩子呀,轻易可要不得。攒下钱的,只有独身汉。哈哈哈……”

千千岩在主人和女仆的欢送下,辞别了山木别墅。

3

山木送走千千岩,回房时,对面的格子门哗啦一声开了。一名四十多岁的女人,皮肤洁白,但是头发稀疏,而且两颗前齿七扭八歪地翘了起来。她一进屋,便在山木身旁落坐。

“千千岩先生走了?”

“刚刚把他赶走。阿丰怎么样?”

龅牙女子拉长了脸说:“真是的,唉……她也痛苦极啦……阿兼,你到那边去待着!今天她又说有点不顺心,又摔饭碗,又撕衣服,没办法,真的,才十八岁……”

“就得送进巢鸭疯人院啦,真愁人!”

“你呀,什么时候,还开那种玩笑……可怜呀,真够可怜的。今天她又对阿竹说:‘武男太冷酷,冷酷,冷酷!去年正月织了双袜子给他,又将手帕镶了边给他,还有毛手套,手镯。不单是这些,今年年初,又用红毛绒织了衬衫给他,全是我倾囊买线,做成给他的呀!可是他连个音信都不给,就娶了浪子。丑八怪,黑心肝,摆臭架子!真是个冷酷的人。冷酷呀,冷酷呀,冷酷……我也是山木家的女儿,对浪子绝不服输。太冷酷啦,冷酷,冷酷……’你听,她就是这样连说带号。那么死心眼儿,这可叫我怎么办呐……”

“胡说!勇将之下,没有弱兵!你是阿丰的母亲。噢,川岛家是新贵族,有些财产,武男又根本不是个傻子。我不是也曾费尽心血要把阿丰嫁给他吗?可是,不成呀!你看,他婚礼已经举行过了,一切都破产啦。除非浪子死掉或离婚,又有什么办法!莫如死了这条心,别干那种蠢事,把她嫁给别人家,这才是头等大事。大傻瓜!”

“我太傻?是的,我不像你那么嘴巧。那么大年纪,女人左一个,右一个,活像换双袜子似的……”

“对我这么大发议论可不好办。你真是个牲口,屁大点事也当真。不管怎样,拿我来说,阿丰是个孩子,不疼爱着点怎么行。所以呀,别啰里啰嗦地说那些废话,我正想给她另找个好人家,让她一辈子荣华富贵哪!喂,阿隅,来呀!咱俩去劝说她一下吧!”

于是,夫妻双双,顺着走廊,朝丰子居住的独间走去。

山木兵造,究竟是哪里的人?生身之地,尚且不详。但他已是今日知名的豪商之一。立业之初,据说多蒙武男的亡父提携,如今也还出没于川岛之府。尽管有人说,这是因为川岛家是新贵中的富翁;但,此评有些过于刻薄。而山木,置府第于樱川街,建别墅于桥头渡口;昔日大放高利贷,今则专以包揽陆军或其他官员的修建工程为业;嫡子入了美国波士顿商业学校,女儿阿丰病前在贵族女子学校攻读。妻子不知是何时、又怎样娶到家的,只知道她是京都女人,十分丑陋,不少人劝说山木,将就些吧!可是,老实说,他八方藏娇,应该用娉婷袅娜这类字眼来形容的那些美女,等待着山木轮流光顾。这一点,妻子心里也并不糊涂。

4

床上摆着七弦琴、月琴,还有玻璃匣里装着的大型偶人,等等,墙角有一张漂亮的女用书桌,这边有一架穿衣镜,令人以为这是多么高贵的公主的闺房。在那十六平米的床中心,铺着丝绸被褥,横躺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她那岛田式的发髻,活像扎了些玉米缨,拼命地摇晃得十分凌乱。她下腮丰盈,够可爱的。但是,丰盈得过了头,令人担心,那腮边肉会不会登时掉了下来。微微张开的嘴仿佛连闭上都感到麻烦,便始终形成了个门洞。淡淡的、似有似无的眉峰下,一堆赘肉好不容易才嵌了二三分的一条细缝,眼里宛如布满了春烟,仿佛从前辈子就久久酣眠,至今也从未苏醒。

侍女刚刚奉命,忍住笑声去了。姑娘对着侍女的后背放了一支冷箭,骂道:“混蛋!”她像十万分火急似的蹬掉了睡衣,抓起床上贴有穿劳动裤女学生照片的大型相册,眼睛眯成一条线,眨也不眨地盯着看。忽而在认准的一张照片上不停地连抓带挠。大概这样还不解恨,又用指甲将照片的面部横一条竖一条,划得伤痕累累。

响起开门声。

“谁?阿竹吗?”

“噢,是阿竹,是秃顶的阿竹。”是父亲山木和母亲边笑边坐在枕旁。姑娘好不惊慌,藏起照片,急忙躺下,似乎说:别想叫起她,也别想叫她入睡。

“心情好吗,阿丰,好些吧?刚才藏的是什么?给我看看,唉,看看嘛。不是说叫你拿出来看看嘛……怎么,这,不是浪子的照片吗?挠得好惨呀!与其干这种事,莫如哪怕下半夜亲自登门,那多聪明!”

“您又提起那些事!”

“怎么样,阿丰,你是山木兵造的千金!要大度些,拿出冒险精神来,冒险精神!为那个寒酸的家伙守约,那也是一厢情愿的傻等哟。与其这样,喂,阿丰,不如拿定主意,攀上个‘三井’‘三菱’,不然,就是大将、总理的少爷。不,要更好些,靠上个外国皇族。区区鼠胆,这还行?怎么样,阿丰?”

阿丰在妈妈面前倒是任意撒娇,但是在父亲面前委实有所顾忌,忽地伏身流泪,并不回话。

“如何,阿丰!还在眷恋武男吗?唉,是个落难的娘子啊!真没办法!既然分手,阿丰!何不去京都散散心?那里可太有趣啦。如果不愿意去参拜祇园清水知恩院14和金阁寺15,就到西阵16去,选购些腰带,三层袖的锦衣。怎么样?这比等着天上掉馅饼好多了吧?老伴,你也好久没去了。领着阿丰上路吧!嗯?阿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