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五、将军府(第2/3页)

此乃将军的日课。子爵是在维新声浪中立世的一介武夫,戎马倥偬,疲于奔命,哪里有暇习外语!但自客岁成为预备役,稍微得闲,便趁此良机,先攻英语。老师就是身旁的夫人繁子。繁子乃长州著名武士之女,久在英国伦敦留学,据说精通英语,一般男子也望尘莫及。诚然,夫人经伦敦的风烟熏陶,万事崇洋。不论整顿家风或教育子女,一切按欧风行事,实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是,事与愿违,奴婢们背地里嘲笑她不晓事理,孩子们自然投靠宽宏大量的父亲。况且将军凡事都落落大方,采取东方风格,这首先成了夫人耿耿于怀的病根。

将军历尽千辛万苦,才读完了一页,正要进入译讲之时,门开了,一名梳辫子、扎红色发带的十五六岁少女进屋,看见将军的大手捧着小小的课本朗读的样子,觉得滑稽,咯咯地笑着,说:

“妈妈!饭田街的姨母来啦。”

“是呀!”眉宇间叠起了皱纹,却似有似无。她瞥了一眼将军。

将军缓缓地站起,将椅子推到一旁,说:

“请姨母到这儿来吧!”

3

“在家吗?”说着跨进屋来的女人约四十五六岁,容貌端庄。也许眼睛有病,戴了一副眼镜。看来,相貌很像伊香保三楼露过面的那位少妇,不是没有道理。这一位乃是片冈中将前妻之姊清子、贵族院议员子爵加藤俊明先生的夫人,为浪子说亲,嫁于川岛家的,正是这一对夫妻。

中将笑容满面地起立让座,将椅子面对的窗帘稍微拉开。

“噢,一向可好?久违了。主人还是那么忙吧?哈哈哈……”

“简直成了花匠,总放不下剪子。嘿嘿嘿……菖蒲距开花还早。可是他炫耀的朝鲜石榴正在盛开,蔷薇花也还没落。他口念不干地说:‘怎么样,请他们来夸奖我几句吧!’嘿嘿嘿……还说:‘要把毅一和道子也带来。’”说着,用水色眼镜指向片冈夫人。

打开天窗说亮话,繁子不大喜欢眼镜夫人。教养有别,气质各异,这当然也是原因。然而,她是前妻之姊。此事始终难释于怀,成为不悦之根。片冈夫人本想独占中将的心,独掌管家之威。但身旁常常出没一个中将前妻之姊,这只能使中将眼前浮现亡妻的倩影。中将嘴上不说,对于后妻视为前妻留影而予以冷淡的浪子和几妈,会寄予同情的。她虽然比不上死去的诸葛亮,但也料到:他遇事总会想起亡妻的,来和现夫人争宠,这令人十分不快。如今,浪子与几妈总算远别,撤销了“治外法权”,这才似乎稍稍安心。但是,每当看见这位戴水色眼镜的人,就仿佛墓中人破土而出,和她争丈夫,夺主权,对于好不容易确立的教育方法与家政经纶,也要争吵个不休。于是,繁子夫人自然感到不大太平了。

眼镜夫人从北海道绢制的手提笼中取出瓶装的点心。

“送点礼物,给毅一和道子。还上学吗?怎么没看见?啊,是呀,这个是给驹子的。”说着,将绣球花簪给了前来敬茶的扎红发带的少女。

“总是带东西来,真过意不去。”繁子夫人将点心瓶放在桌上。

这时,侍女来到,说红十字会的人要见繁子夫人。夫人点点头,走了。跨出门时,对随后跟来的少女轻轻招手,附耳嘱咐了些什么,便退了几步,留下少女去窗帘下窃听家常,而她,沿着走廊向客室走去。扎红发带的阿驹,今年十五岁,也是前妻的骨肉,但是繁子夫人爱她,借以弥补对浪子姐姐的冷落。夫人硬是误以为寡言、内向的浪子是个心术不端的乖僻女孩,认为驹子比姐姐豪爽,很像她的性格,因而高兴。一,可以回敬她的姐姐浪子,二,可以做给世上人看,继子也有人爱。丈夫钟爱浪子,她却相反,在浪子的妹妹身上寻找知音。

按天下的独夫性格,有的不畏人言,硬是我行我素;有的意外脆弱,生怕他人批评。毕竟是名利双收,为所欲为,却硬叫他人说成善心,这实为独夫之常情。这号人,自然喜欢奉承。论雄辩,中将夫人强于男子。而且西方进口的辩术,即使威震天下的片冈中将也难能获胜。然而,中将八方结友,备受尊敬。相形之下,失爱之身,必无知己;心境凄凉,自然喜欢献媚的人儿登门。奴婢之中,言语迟钝者均被遣去,但用伶牙俐齿之徒。幼小的驹子未必妒嫉姐姐,但自从知道继母高兴讥讽浪子以来,遂养成下舌的毛病,竟使几妈听得皱眉,已经不止一两次了。即使姐姐出嫁后的今日,驹子仍然为继母当一名间谍。

驹子躲在东侧第二个窗子下,但闻依次传来父亲发自肺腑的笑声和姨母庄严的笑声。后来语声逐渐低沉,继续传来“婆母”“阿浪”等词语,扎红发带的少女便竖起耳朵,仔细窃听。

4

“举我州四百之兵,敌十万余骑。焉知无畏之我阵,肖有镰仑健儿。”穿水兵服的儿童以足踏节奔来。一眼看见伫立在檐廊里的红发带少女。少女不住地用手掩口示意,且摇头挥手阻止,他却依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喊道:“姐姐,姐姐!”跑向前去追问:“干什么?”姐姐一再摇头,他却问道:“什么?什么?”红发带少女板起面孔,不觉高声说:“真烦人!”做一副“完啦”的表情,耸起肩膀,匆匆离去。

“噢,逃跑啰!噢……”水兵服男孩边喊边进父亲的书房。见了客人的面,轻轻一笑,微微低头,忽地依依于父亲膝下。

“噢,毅一,几天不见,又长大啦。天天上学吗?是呀,算术分是甲?真用功啊!过些天,和爸爸、妈妈一同到姨母家去吧!”

“道子哪儿去啦?噢,是呀!喂,姨母送给你这个。高兴吧?啊哈哈……”中将边给他瓶点心看,边说,“你妈妈干什么哪?还在会客?去告诉妈妈:‘姨母要告辞啦!’”

目送儿子奔去的背影,中将盯着眼镜夫人的脸说:

“那么,几妈的事就这样,叫她不要锋芒外露……就这样,拜托了。不过,老实说,我也巴不得没有这种事才好。噢,既然不属实,浪子一再说,武男本人也诚恳地盼望……啊,是的,啊,是的。有劳于你了。”

正说在半路,繁子夫人来到,瞟了一眼眼镜夫人说:“您要回府吗?赶巧有客人来。噢,刚才走了。唉——还是商量慈善会的事。反正成不了事。今天实在是慢待了。请给千鹤子捎个好吧!浪子一出阁,总也不来玩。”

“近来身体不大好,她哪儿也没去。那么……”眼镜夫人拿过手提包,缓缓站起。中将也从容不迫地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