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四、夜来风雨(第2/3页)

在片冈家的别墅,今天,武男本应早些赶到,但因公务缠身,竟然迟了。入夜,他才冒着风雨阴晦,回到家来。不过,这时已经更衣,吃罢了晚餐,在凭几读信。浪子坐在对面,缝制美丽的荷包。她不时地停下针来,瞧看丈夫,露出笑靥。又侧耳倾听风雨声,陷于宁静的沉思。她挽成总角的乌发,插着一朵带叶的山樱花。二人之间,只一桌之隔。桃红灯罩的油灯在忽喇喇地燃烧,洒下淡红色的光辉。一旁的白瓷瓶里,插着一枝山樱花,洁白如雪,默默不语,该是梦见了今朝辞别的故山之春吧!

风雨声包抄居室,不住地呼号。

武男收起书信说:

“岳父大人也很挂心。反正明天回东京,要去赤坂的。”

“明天去?这种天气……不过,妈妈一定在等候他。我也想去哪。”

“浪妹?异想天开!这可叫做‘碍难遵命’,你就暂且权当流放吧!哈哈……”

“嘿嘿……如此流放,巴不得一辈子哪。哎,您吸烟吧!”

“看我馋了吗?唉,算啦!这是因为来到的前一天和归去之日,一天各吸两天的份儿嘛!哈哈……”

“嗬嗬……那么,犒赏你,这就去拿些好点心来。”

“多谢盛情款待!大约是千鹤妹妹的礼品吧?什么?很会做好吃的呀!”

“这一阵子,觉得时间太久,不知怎么才好。我本想送给妈妈。噢,没事儿,一直这么逍遥自在的。啊,多么舒畅啊!叫我多多起床吧。那么,我一点儿都不像有病的样子吧?”

“因为有川岛博士奉陪嘛!哈哈……近来浪妹的确很好,又属于我啦。”

这时,几妈手捧点心钵和茶盘从邻室走来。

“好大的暴风雨哟!少爷若是不来,嗯?夫人,今夜怎么也合不上眼啊。饭田街的千鹤子小姐回东京了。连护士也去了。今天该多么冷清啊!虽然有仆人老茂平。是吧,夫人!”

“如此夜晚乘船人的心情又将如何?但是,挂牵乘船人的人,更加可悲呀!”

“什么?”武男喝干了茶,边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三个印有清风明月的清国豆包,边说:“什么?这点风风雨雨还则罢了。可是,在清国南海一带,赶上一连两三天的大雨,那才遭罪哪。四千几百吨的军舰倾斜三四度,大浪如山,接连不断地从甲板上飞过,那军舰吱吱作响,心情可不怎么好受啊!”

风越来越狂,暴雨袭来,犹如飞沙走石,叩打窗棂。浪子闭上眼睛,几妈浑身颤抖,三人谈话时时中断,只有风雨声令人惊心动魄。

“喂,别说这些愁闷的话了!如此良夜,连油灯都亮堂堂的,愉快地说着话哪。这儿比横须贺还暖和哪。山樱花已经开得这么美啦。”

浪子将插在瓷瓶里的樱花瓣轻轻地抚摩说:

“今天早晨老头子从山上折来的。美吧?但是,这么大的风雨,‘山樱花落知多少’!真的,它为什么这么纯洁?噢,不久前太田垣莲月的歌词中有这么几句:

“争先开了,一派深情。晶莹,也将飘零。”

“什么?‘晶莹,也将飘零?’咱家,噢,我,可是这么想的:不论是花还是别的,日本人太爱欣赏飘零。心地洁白,倒也可取。不过,过了头就不好了。打仗的时候早早阵亡的人是败者。我却表彰那些更倔强些、更顽强些的人。因此,咱家——噢,我呀,要唱这样的歌。听着!头一回嘛,难免觉得有点好笑。不过,不许笑这歌子太软绵绵哟!‘虽然人说我软绵绵,重瓣樱花,久久盛开才喜欢,’哈哈哈……梨木28也望尘莫及嘛!”

“啊,这歌一定有意思。是吧,夫人!”

“哈哈哈……几妈打保票啦,嗬,这歌肯定会越来越妙啰!”

在谈话静场的当儿,又是一阵更凶猛的风雨声和浪涛声逼近,房屋宛如飘摇在大海里的一叶小舟。几妈说要给茶壶换水,到隔壁去了。浪子取出挟在腋下的体温计,迎着灯光一看,今夜不比平常热度高。她像夸功似的指给丈夫看,然后将体温计放进筒里。隔了一会儿,她漫不经心地面对桌上的樱花瞧了一会儿,忽而微笑道:

“已经一年啦。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乘上马车往外一走,因为家人都出来送,本想说点什么,可是总不好意思开口。嘿嘿嘿……后来,一过溜池桥,太阳已经落了。是十五夜晚吧?圆圆的月亮升起。后来,登上山王神社29的高岗,正是樱花盛开之时,花儿像暴风雪似的从马车窗口纷纷飞进车内。嘿嘿……要返回时,姨母发现我的发髻上落了花瓣,给我拂掉了。”

武男手托着脸伏在案上:

“已经一年了,真快呀!一晃,就到银婚式30典礼啦。那时节,提到阿浪装模作样,一寻思就忍不住笑。好笑!为什么那么装相呢!”

“可你,嘿嘿……还算是个少爷呢,也装得一本正经呀!嘿嘿……手都哆嗦,怎么也拿不动杯子。”

“好热闹啊!”几妈笑吟吟地拎着水壶又进屋来,“我老婆子总也没有这么心情舒畅过呀!这样和你们在一起,仿佛就像去年在伊香保似的呢。”

“在伊香保可太高兴啦。”

“采蕨菜怎么样?有那么一位,两只‘贵足’沉重了吧?”

“都怪你太性急嘛。”浪子嫣然一笑。

“眼见又是采蕨的时候啦。浪妹,快病好,再来一场采蕨比赛吧!”

“嘿嘿……到时候病一定会好的。”

4

第二天,代替昨夜暴风雨的,是个令人喜出望外的晴朗天气。

定于过午回东京。可是武男要趁上午又暖和、又没风,便带着浪子从别墅的后门走出,踏过松叶飘零的沙丘,来到了海滨。

“好天气!万不承想……”

“真是个好天气。眼看就是伊豆,可以说说话啦。”

二人已经走上干燥的沙滩,将吵嚷着趁没风起网的渔夫和拾贝壳的孩子们撇在身后。在月牙形的海滨,向没人的地方渐渐走去。

浪子忽然想到:

“喂,千千岩君怎么样了?”

“千千岩?真是堕落已极。从那以后一年多没见面……为什么问起他?”

浪子略作沉思:

“没什么,说来奇怪,昨天夜里梦见他了。”

“梦见千千岩?”

“是啊!梦见千千岩和妈妈在说些什么。”

“哈哈哈,心眼还不少呢。说了些什么?”

“听不清说些什么。不过,妈妈一再地点头。也许因为千鹤子告诉我说:千千岩和山木一道走,我才做了这样的梦吧!哎,莫非千千岩常来咱家?”

“不会,不会的。妈妈也为千千岩的事发火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