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天使们(第3/6页)

我似乎理解他们:他们觉得自己在地上画的圈是一个有魔力的圆圈,把他们像指环一样联结起来。而他们的胸膛里也充满着一种强烈的天真情怀:让他们联合在一起的,不是士兵或法西斯突击队的那种“开步走”,而是孩子们跳的那种“舞蹈”。他们要把自己的天真唾到警察的脸上去。

摄影师也是这样看他们的,他突出了这一强烈对比:一边是队列式虚假(强制与命令)地统一为一体的警察,另一边是圆圈式真正(真诚并自然)合为一体的青年;一边是伺机采取阴险行动的警察,另一边是沉浸在游戏的欢乐之中的青年。

在一个圆圈里跳舞是令人着魔的;圆圈又从数千年之远的记忆中向我们预兆着什么。大学教师拉斐尔夫人从画报上剪下这张照片,充满梦想地盯着它看。她也想在一个圆圈里跳舞。她一辈子都在寻找一个男女组成的圆圈,让她和别人手拉着手一起跳圆舞。她首先在卫理公会里寻找(她父亲是个狂热的教徒),然后是在共产党里,然后是在托洛茨基党里,然后是在异端托洛茨基党里,然后是在反堕胎运动中(孩子有生命权!),然后是在堕胎合法化运动中(女人有权支配自己的身体!);她曾在马克思主义者、精神分析学家、结构主义者那里寻找;她曾在列宁、在禅宗佛教、在毛泽东那里寻找;她也曾在瑜伽信徒、新小说流派里寻找。最后,找来找去,她希望至少要和她的学生们和谐一致,同他们结为一体。这就意味着她总是强迫自己的学生和她想的一样、说的一样,于是终于有人与她在同一个圆圈、同一曲舞蹈中身体合一、精神合一了。

这时候,她的学生加百列和米迦勒正在她们的房间里,在学生宿舍。她们投身到尤奈斯库的剧作之中,米迦勒大声读道:

逻辑学家对老先生说:拿一张纸,计算。从两只猫身上拿下两条腿,每只猫还剩下多少条腿?

老先生对逻辑学家说:有好几种可能的答案。一只猫可以有四条腿,另一只有两条。还可能有一只猫有五条腿,而另一只猫只有一条。从两只猫的八条腿上拿下两条,结果会是一只猫有六条腿,另一只猫一条也没有。

米迦勒打断了她的朗读:“我不明白怎么给猫拿下腿来。能把腿砍下来吗?”

“米迦勒!”加百列叫起来。

“我还不懂一只猫怎么可能有六条腿。”

“米迦勒!”加百列又喊叫起来。

“什么?”米迦勒问。

“你难道忘了吗?还是你自己说的呢!”

“什么?”米迦勒又问。

“这段对话肯定是为了制造一个喜剧效果!”

“你说得对,”米迦勒边说边高兴地看着加百列。两个姑娘互相看着,她们的嘴角骄傲地颤动着,最后,从她们的口中发出了来自音域的高音区的短促且断续的声音。然后是同样的声音,仍旧是同样的声音。勉强地笑。可笑地笑……笑的迸发、反复、冲撞、放肆,笑的气派、奢侈、疯狂……啊,笑!快感之笑,笑之快感……

此时,拉斐尔夫人正孤零零一个人在地中海沿岸一座小城的街道上游荡。她突然抬起头来,就好像从远处传来飘浮在轻柔的空气里的一段乐曲,又好像她嗅到了来自远处的一股气味。她停下来,她听到了脑中空虚的叫喊,是空虚在抗争,想被填满。她觉得在某个地方,离她不远的地方,有大笑的火焰在颤抖,也许在某个地方,在不远处,有一些人手拉着手,围成圆圈在跳舞……

她就这样停了一会儿,她心绪烦躁地看看周围,然后突然之间,那神秘的音乐停了下来(米迦勒和加百列停止了笑;她们突然感觉到厌烦,因为等待她们的是无爱的空虚之夜)。内心无端地骚动不已却又得不到满足的拉斐尔夫人,穿过沿海小城的红灯区回到家中。

6

我也在圆圈里跳过舞。那是一九四八年,共产党人在我的国家刚刚取得胜利,社会党和基督教民主党的部长们避难到了国外。我搭着其他共产党学生的手或肩,我们原地跳两步,向前迈一步,一边抬起右腿,然后另一边抬起左腿。我们几乎每个月都做这个,因为总有什么要庆祝,一个周年纪念或是随便哪个事件。过去的不公正被弥补,新的不公正又产生,工厂被国有化,成千的人进了监狱,医疗实行公费制,烟店掌柜被没收了烟草铺,老工人第一次出门度假,住在国家没收的别墅里,而我们的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其后,某一天,我说了不该说的什么话,我被党逐出门外,也就不得不离开跳舞的圆圈。

我在这时候才理解了圆圈的神秘意义。要是离开队列的话,还是可以回到队列的。队列是一种开放式的组成。而圆圈是封闭的,一离开就回不来了。行星绕着圆圈转动,这不是偶然的,如果一块石头跌落出来,那它就在离心力的作用下,万劫不复地远去了。正如脱离了星球的陨石一样,我离圆圈而去,直到今天还在不停地坠落。有些人注定是盘旋落地而死,有些人垂直落地。这些直落的人(我是其中的一个)身上总是对失去的圆圈有一种羞怯的怀恋,因为在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宇宙里,万事万物都是绕着圆圈运转的。

天知道又是哪一个周年纪念日,布拉格的街上又有了青年人在跳舞的圆圈。我在这些人中间游荡,我离他们很近,但是我不被允许加入任何一个圆圈。那是一九五〇年六月,米拉达·霍拉科娃前一天被绞死了。她是社会党议员,法庭指控她阴谋危害国家。与她同时被绞死的是扎维斯·卡兰德拉,捷克超现实主义者,安德烈·布勒东和保尔·艾吕雅的朋友。年轻的捷克人在跳舞,他们知道,就在前一天,在同一个城市,一个女人和一个超现实主义者被吊在了绳索上。他们跳得更狂热了,因为他们的舞蹈是他们天真无邪的显现,他们的天真无邪与两个被绞死的人的罪恶行径,形成鲜明的对照:那两个人背叛了人民,背叛了希望。

安德烈·布勒东不相信卡兰德拉背叛了人民和人民的希望,在巴黎他呼吁艾吕雅(一九五〇年六月十三日的一封公开信)出面抗议这一无端指控并设法营救他们的老朋友。可是,艾吕雅正在一个连接着巴黎、莫斯科、布拉格、华沙、索非亚和希腊的宏伟的圆圈里跳着舞,在世界上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和所有的共产党之间跳来跳去,他在到处吟诵着他那世界大同的美丽诗句。读到布勒东的信后,他原地跳两步,向前跳一步,摇了摇头,拒绝去捍卫人民的叛徒(在一九五〇年六月十九日的《行动》周刊上),并开始用铿锵的声音朗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