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天使们(第4/6页)

我们要为天真无邪

填补上我们一直

所缺少的力量

我们将不再孤单。

而我当时正在布拉格的街上游荡,我的周围旋动着又笑又跳的捷克青年的圆圈。我知道,我不是他们那边的,而是在卡兰德拉一边,他也脱离了圆形轨道,坠落下去,不断坠落,直到掉进了囚犯的棺材。可是尽管我不是他们那边的人了,我还是在羡慕和留恋中看着他们在跳舞,我的眼睛离不开他们。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他,就在我眼前。

他搭着他们的肩,在和他们一起唱那两三个极简单的音符,他一边抬起左腿,然后另一边抬起右腿。是的,是他,布拉格的宠儿,艾吕雅!忽然,和他一起跳舞的人们静了下来,他们在一片寂静中继续舞动,而他则伴着鞋跟嗒嗒落地的节奏,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

我们远离休息,我们远离睡眠,

我们要赶超黎明和春天

我们要按照我们的梦想

让时日和四季为我们构建。

然后,所有人突然都开始唱起这三四个极简单的音符,并且加快了舞蹈的速度。他们远离着休息和睡眠,赶超着时间,填补着他们的天真。他们每个人都微笑着,而这时艾吕雅向和他搭着肩的一个年轻姑娘倾下身来:

向往和平的人脸上总是挂着微笑。

那姑娘就开始笑了起来,脚更有力地踩踏着碎石路,以致她从地面升高了几厘米,带着其他人一起升高。不一会儿,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脚还着地,他们离开地面,原地跳两步,向前跳一步。是的,他们在圣瓦茨拉夫广场上空飞翔,他们的圆舞就像是飞扬起来的一个大花冠,而我在下面的地上跑着,抬眼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越来越远,看着他们在飞翔中一边抬起左腿,随后另一边抬起右腿。在他们的下面,是布拉格,是布拉格充满了诗人的咖啡馆,充满了人民叛徒的监狱,而在焚尸炉里,人们正焚烧着一个社会党女议员和一个超现实主义作家,烟雾就像一个吉祥的预兆一样升向天际,我听到了艾吕雅那铿锵的声音:

爱在工作着,不知疲倦。

我循着这个声音在布拉格的街上跑着,担心看不到在城市上空飞翔的由人的身体编织成的美丽花冠,并且我惶恐不安地认识到:他们像鸟儿一样飞升,而我像石头一样坠落;他们有翅膀,而我永远也不会再有。

7

卡兰德拉在被处决十八年后,得到了平反昭雪,可是几个月以后,俄国的坦克就开进波希米亚,马上就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控背叛了人民和人民的希望。一些人被投入监狱,大多数人被剥夺工作。又过了两年(也就是艾吕雅在圣瓦茨拉夫广场飞翔二十年以后),作为这些新受指控的人里面的一个,我在一个面向捷克青年的画报上主持一个星相专栏,达十二个月之久。我的最后一篇关于人马座的星相文章发表一年以后(那是一九七一年十二月的事情),我接待了一个我不认识的青年男子的来访。他什么也不说,给了我一个信封。我撕开它,读里面的信,可是费了半天劲我才明白那是R的一封信。笔迹辨识不清,写这封信的时候,她可能正心烦意乱。她尽力说得拐弯抹角,好让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看不懂,可这么一来我本人也只看懂了一半。我弄清楚的惟一一件事,是说事过一年以后我的作者身份被发现了。

那个时候,我在布拉格的巴尔托洛梅街上有一套单间公寓。这是一条小街,但很有名。所有的楼房,除了其中的两座(包括我住的这座),都属于警察局。当我从我在五层的大窗户往外面看的时候,我看到上面、在楼顶的上方,是赫拉德钦塔楼,而下面是警察局的院子。上面,展现的是波希米亚国王们辉煌的历史;下面,发生的是著名囚犯的故事。他们都在那里坐过牢,有卡兰德拉和霍拉科娃,斯兰斯基和克莱门蒂斯,还有我的朋友沙巴塔和许布尔。

小伙子(一切都表明,他是R的未婚夫)极其谨慎地看了看自己的周围。他显然认为,警察安了窃听器监视我的房子。我们悄悄地用头部示意,之后走了出去。我们先是一言不发地走路,一直到走到喧嚷的民族大街,他才对我说R想见我一面,我不认识的他的一个朋友把他在郊区的公寓房借给我们秘密约会。

第二天,我坐了很长一段有轨电车,一直来到布拉格城边。那是十二月份,我的手冻僵了。早晨这个时间,宿舍楼里空无一人。根据小伙子给我做的描述,我找到了那座楼房,我坐电梯上了四层,看看门上的主人姓名卡,按了门铃。房间寂静无声。我又按了一次,但没有人开门。我又回到街上。我在寒冷的街上又溜达了半个小时,心想R可能迟到了,她要是从电车站出来一路从人行道走过来时,我就会碰见她。可是,连个人影都没有。我又坐电梯上了楼。我又按门铃。几秒钟以后,我听见房间里响起抽水马桶的声音。这时候,我觉得就好像有人在我身体里放置了一个能映照出恐慌不安的玻璃体。我从自己的体内能感受到不能为我开门的年轻姑娘的恐惧,她五脏六腑都充满着恐慌。

她开了门,脸色苍白,但还是微笑着,尽可能像往常一样可爱。她开了几句笨拙的玩笑,说我们终于在一个无人的房间里两个人单独相处了。我们坐下来,她跟我说最近被叫到警察局去了。他们盘问了她一整天。头两个小时,他们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她当时觉得自己把握着局势,和他们开着玩笑,不客气地问他们是不是就因为这些愚蠢的问题而不让她去吃午饭。正在这时,他们问她:亲爱的R小姐,是谁在你们的画报上为您写了那些星相文章?她脸红了,试图跟他们谈某个她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物理学家。他们问:您认识昆德拉先生吗?她说她认识我。有什么不妥吗?他们回答说:没什么不妥,可是您知道昆德拉先生对星相学感兴趣吗?这事儿我不知道,她说。这事儿您不知道?他们笑着对她说。布拉格满城皆知,而这事儿您不知道?她又说了一会儿原子专家的事儿,其中的一个警察就开始对她大叫起来:别胡扯了!

她跟他们说了实情。报社编辑部想开一个星相专栏但不知道该找谁写。R认识我,请我来帮助她。她肯定没有触犯任何法律。他们同意她的说法。不,她没有触犯任何法律。她违背的是内部条例,条例规定禁止与那些曾背信于党、背信于国家的人进行合作。她提醒他们说,没有发生任何严重的问题:昆德拉先生的名字一直是隐匿的,使用笔名也没有冒犯任何人。至于昆德拉先生领取的报酬,甚至都不值得一提。他们又对她说不错,是没有发生什么严重问题,确实,他们只是要做一个关于事情经过的笔录,她签字就可以了,她没什么可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