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失落的信(第4/10页)

“我比您多活了三分之一,”他微笑着说。

“那您在这多活的三分之一时间里做什么?”我问。

他回答说:“我写作。”

我想知道他写什么。

他写他的生平。写一个人的故事,写他在海里游了三天三夜,写他与死亡搏斗,写他失去了睡眠但仍然保持着生命力。

“您为您的孩子写吗?就像一部家庭编年史?”

他苦涩地笑了笑:“为我的孩子?他们不感兴趣。这是我写的一本书。我想它会对很多人有帮助。”

与出租车司机的这场谈话忽然之间给我揭示出写作活动的本质。我们写书,是因为我们的孩子对我们不感兴趣。我们和不知名的世人交流,是因为我们在和自己的太太说话时,她堵上了自己的耳朵。

就出租车司机这一情况,您会反驳我说,他是一个写作癖,而不是作家。那就应该先弄清概念了。一个每天给自己的情人写四封信的女人不是个写作癖,而是个热恋中的女人。但是,我有一个朋友他把自己的情书都复印备份以便有朝一日发表出来,他就是一个写作癖。有写作癖不是有写信、写日记、写家族编年史的欲望(也就是说为自己或为自己的亲友而写),而是有写书的欲望(也就是说拥有不知名的读者大众)。在这个意义上讲,出租车司机的激情和歌德的激情没什么两样。使歌德和那个出租车司机有区别的,不是激情不一样,而是激情的结果不一样。

当社会的发展实现了下面三个基本条件后,写作癖(爱写书的癖好)将不可避免地发展成流行病的规模:

一、福利水平的普遍提高,使人们有闲暇从事无用的活动;

二、社会生活高度原子化以及随之而来的个人与个人之间的普遍疏离;

三、民族的内部生活中大的社会变化的极端匮乏(从这个角度看,我觉得法国的情况很说明问题:在这个什么也不发生的国家,作家的比例是以色列的二十一倍。此外,当皮皮说,从外面看来,她什么也没经历的时候,她恰好表达了这一点。促使她写作的动机,是生命内容的缺失,是虚无)。

但是,通过反作用力的冲击,结果又对原因产生了影响。普遍疏离生成了写作癖,而普遍化的写作癖又反过来强化并加重了疏离。印刷机的发明从前曾使人们更好地互相理解,而在写作癖泛滥的时代,写书有了相反的意义:每个人都被自己的词语所包围,就像置身于重重的镜墙之中,任何外部声音都无法穿透进来。

10

“塔米娜,”有一天咖啡店里没有别人,雨果在与她聊天的时候说,“我知道,我没有任何希望能让您看上我。我就不再想入非非了。可是,我还是可以请您星期天吃顿午饭吧?”

那包东西放在住在外省一个城市里的塔米娜婆婆那里,塔米娜想让人把它送到布拉格她爸爸家里,这样皮皮就可以过去拿走。表面看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是要说服性情古怪的老人,她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和金钱。电话费很贵,而塔米娜的工资几乎只够付房租和吃饭用。

“可以,”塔米娜说,心想雨果家里肯定有电话。

他开车来接她,他们去了饭店,在乡下。

塔米娜不稳定的处境本应该便于雨果以高高在上的征服者姿态有所作为,但是,在收入微薄的女招待这个人物身后,他看到的是异国女子和寡妇的神秘经历。他感到诚惶诚恐。塔米娜的和蔼可亲也像是一个连子弹也无法穿透的盔甲。他想吸引她的注意力,征服她,进入她的精神世界!

途中他试图营造点儿情趣出来。到达目的地之前,他停下车,让她参观一个动物园,这个动物园设在一个漂亮的外省城堡的大公园里。他们漫步在猴子和鹦鹉之间,背景是哥特式城楼。园子里没有其他人,一个乡下人模样的园丁在打扫着落满树叶的路径。他们一路看到了一匹狼、一只海狸、一只猴子和一头老虎,然后来到一片围着铁丝护网的大草地,铁丝护网后面有一些鸵鸟。

有六只鸵鸟。看见塔米娜和雨果,它们跑过来。现在它们凑到了一起,贴着铁丝护网,伸着长脖子,盯着他们看,张着它们的大扁嘴。它们用一种惊人的速度,狂热地把嘴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就好像谁都想比别人说话声更大一点似的。无奈,这些嘴巴说不出一句话,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鸵鸟们就像把一个重要口信记在心里的信使,但是途中被敌人切断了声带,等它们到达目的地后,却只能努动它们那失音的嘴巴了。

塔米娜迷惑地看着它们,鸵鸟们总在说,越来越坚决。后来,她和雨果离开了,它们就顺着护网开始追他们,继续把嘴巴弄得喀嗒作响,警告他们什么东西,警告什么,塔米娜不知道。

11

“就像恐怖故事里的一幕一样,”塔米娜一边切着馅饼一边说,“就好像它们要告诉我什么重要的事情。什么事情呢?它们要和我说什么呢?”

雨果解释说,这是些年幼的鸵鸟,它们总是这么个举动。上次他来动物园闲逛时,它们六个也是一直跑到护网那儿,跟今天一样,张着发不出声的嘴巴。

塔米娜还是困惑:“您知道,我在波希米亚留下点儿东西。一包材料。要是给我邮寄的话,警察会把它没收。皮皮这个夏天要去布拉格。她答应给我带回来。但现在,我害怕了。我在想鸵鸟们是不是来警告我那包东西出了什么事。”

雨果知道塔米娜是寡妇,她丈夫可能是因为政治原因移居国外的。

“政治文件吗?”他问。

塔米娜很久以前就确信,如果想让这里的人理解她的生活,她应该闲话少叙。要解释清楚为什么这些私人信件和日记会被警察扣留,她又为什么如此看重这些东西,那是极其困难的。她干脆说:“是的,政治文件。”

然后,她担心雨果会问到这些文件的细节,可是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有人问过她什么问题吗?人们有时给她解释一些他们对她的国家的看法,但是对她的经历不感兴趣。

雨果问:“皮皮知道是政治文件吗?”

“不知道,”塔米娜说。

“那就好,”雨果说,“不要告诉她跟政治有关。那样一来,到最后关头,她会害怕起来,就不会去拿您的包了。您想象不出人们担惊受怕是什么样,塔米娜。皮皮应该确信只是一种微不足道、平平常常的东西。比如,是您的情书什么的。对,告诉她包里装的是情书。”

雨果为自己的这个想法笑起来:“情书!对!这是她的眼界能看到的!对,这是皮皮能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