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失落的信(第6/10页)

“塔米娜,别强迫我和她说话。”

“爸爸,你就担当下来吧,是为我这么做的。她怕你,她不敢拒绝你。”

“听着,如果你的朋友到布拉格来,我让他们带一件皮大衣给你。这比一些旧信更重要。”

“可是我不要皮大衣,我要我的包。”

“大点儿声!我听不见!”父亲说。可是,他女儿是故意小声说话的,因为她怕皮皮听到她在说捷克话,那就说明她在打国际长途,而每秒钟长途话费都很贵。

“我说我要我的包,不要皮大衣!”塔米娜又说一遍。

“你总是对你那些蠢玩意儿感兴趣!”

“爸爸,电话费贵得吓人。求你了,真的不能去见她吗?”

谈话很吃力。每一次对话,父亲都让她再说一遍,而他固执地拒绝去找她的婆婆。最后他说:

“给你弟弟打电话!让他去好了,他去!他可以把你的包带到我这儿来!”

“可是他不认识她!”

“那就再好不过了,”父亲笑着说,“否则,他永远也不会去见她。”

塔米娜很快地思考了一番。让又结实又粗暴的弟弟去她婆婆家,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是,塔米娜不想给他打电话。她到了国外后,他们之间没有通过一次信。他弟弟有一份收入很高的工作,他惟有和移居国外的姐姐断绝一切关系,才保住了自己的工作。

“爸爸,我不能给他打电话。你也许可以自己给他解释一下。求你了,爸爸!”

15

爸爸又瘦又小,从前,当他拉着塔米娜走在街上的时候,他昂首挺胸,就好像他在向全世界炫耀着他在英雄之夜所创造的纪念碑。他从来没喜欢过他的女婿,向他发动了永无休止的战争。当他向塔米娜建议送给她皮大衣(肯定是得自哪位过世的亲眷),他根本不是在想着塔米娜的健康,而是在想着和女婿的这场持久争斗。他愿意女儿偏重父亲(皮大衣)而不是偏重丈夫(一包信)。

一想到她那包信的命运要掌握在父亲和婆婆那充满敌意的手中,塔米娜就感到害怕。一段时间以来,她越来越经常地想象到她的记事本会被陌生的眼睛阅读,她认为别人的目光就如同把墙上的铭文冲洗干净的雨水一样。或者就如同过早地泄落到显影池的相纸上的光线,会把影像损坏。

她明白,使她那书写的回忆具有意义和价值的,是它们只是准备给她一个人看的。如果它们失去了这一品质,将她和它们联到一起的亲密联系就断绝了,她就不再能用自己的眼睛去读它们,而是用公众的眼睛,掌握了别人的一份材料的公众的眼睛。因而,即使是写了这些东西的那个人对她也成了一个他人,一个陌生人。在她和记事本的作者之间所存在的惊人相似,对她来说,就仿佛是滑稽和可笑的模仿。不,如果记事本被陌生人的眼睛读过,她不会再去读它们。

因此,她急不可耐地想尽快得到这些记事本和这些信,趁着里面所固定的过去的影像还没有被损坏的时候。

16

皮皮出现在咖啡店,坐到柜台前:“喂,塔米娜!给我来杯威士忌!”

皮皮一般是喝咖啡的,只有在很例外的情况下,才喝波尔图甜葡萄酒。要威士忌喝,表明她处在一种非同寻常的情绪状态下。

“你的书有进展吗?”塔米娜边给她倒酒边问。

“我得情绪更好才行,”皮皮说罢,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又要了第二杯。

其他顾客刚刚进店。塔米娜挨个问了他们要什么,回到柜台后,为她的女友倒上第二杯,然后去为客人送饮品了。她回来的时候,皮皮说:

“我再也受不了德德了。他从外面做生意回来,就整整两天待在床上。整整两天,都没离开过睡衣!你能忍受这个吗?更糟的是他想做爱的时候,他不能理解我对做爱不感兴趣,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我要和他分手。他有事儿没事儿都在准备他的愚蠢假期。他穿着睡衣在床上,手里拿着地图册。开始,他想去布拉格。现在,他又一点儿也不想去那儿了。他发现了关于爱尔兰的一本书,又要不顾一切地去爱尔兰。”

“这么说,你们假期要去爱尔兰了?”塔米娜喉咙哽噎着问。

“我们?我们哪儿也不去。我,我要待在这儿,我要写作。他让我去哪儿我都不去。我不需要德德。他对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我写作,你想想,他还没有问过我写什么。我明白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了。”

塔米娜想问:“那么,你们不去布拉格了?”但是,由于她喉咙哽噎着,她说不出来话。

这时候,那小个子日本女人来到店里,跳到皮皮身边的高脚圆凳上。她说:“你们能当众做爱吗?”

“你什么意思?”皮皮问。

“比如在这儿,咖啡店的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或者在电影院,放两场电影中间。”

“安静!”皮皮冲着地面方砖的方向喊了一句,她的女儿在她的凳脚下发出很大的动静。然后,她说:“为什么不呢?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为什么我要为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感到害羞呢?”

塔米娜再一次想问皮皮她是否还去布拉格。但她明白,她的问题是多余的。再明显不过了。皮皮不去布拉格了。

老板娘从厨房出来,对皮皮笑着:“你好吗?”

皮皮说:“应该有一场革命,应该发生什么事情!应该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这样!”

这一夜,塔米娜梦见了鸵鸟。它们站立在护网前,一起向她说着什么。她吓坏了。她动弹不得,迷惑不解地看着它们那失音的嘴巴。她的嘴唇痉挛般地紧闭着。因为她口中含有一枚金戒指,她为这枚戒指担惊受怕。

17

为什么我要想象出她口中含着金戒指呢?

我回答不上来,就这么想象的。忽然,一句话来到了我的记忆中:“一个轻快的、透明的、金石般的音符;就像一枚金戒指掉进银瓶里。”

托马斯·曼在他非常年轻的时候,写了一篇关于死亡的短篇小说,写得既天真又迷人。在这篇小说里,死亡是美的,这种美是所有在风华正茂的年龄梦到过死亡的那些人眼中的美。那时候,死亡是不真实的,令人着迷的,同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微蓝色的声音一样。

一个患了不治之症的男青年上了一列火车,在一个陌生的车站下车,来到一个他不知何名的城市,随便找到一个房子,在一个额上长着红斑的老妇人家租了一个房间。不,我就不给您讲在这个转租的房子里后来发生的事情了。我只想提起一个无足轻重的事件:当这个患病青年在房间里走着的时候,“他觉得除了他的脚步声,还听到了隔壁几个房间的一种无以名状的声音,一个轻快的、透明的、金石般的音符。但这可能只是个幻觉。就像一枚金戒指掉进了银瓶里,他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