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失落的信(第5/10页)

塔米娜想,对雨果来说,情书是微不足道、平平常常的东西。没有人会想到她也爱过一个人,并且这爱对她很重要。

雨果补充说:“一旦她放弃了这次旅行,您可以信任我。我去那边把包给您带回来。”

“谢谢您,”塔米娜热切地说。

“我去给带回来,”雨果又说一遍,“即便是被捕也不怕。”

塔米娜反驳说:“不会的,您不会有什么事的。”她试图对他解释说,外国旅游者在她的国家一点儿危险都没有。那边,只有捷克人的生活才充满危险,而他们都习以为常。忽然,她长时间地激动地说了起来,她对这个国家了如指掌,我可以证明她说的完全正确。

一个小时后,她把雨果的电话听筒贴近了耳朵。与婆婆的通话并不比上次结束得更好:“你们从来没有把钥匙给过我!你们一直什么都瞒着我!为什么非要我想起来你们一直是怎么待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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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塔米娜那么在意她的回忆,为什么她不回波希米亚呢?一九六八年以后非法离开国家的移民后来得到特赦并且被邀请回国。塔米娜怕什么呢?她因为分量太轻而在她的国家不会有危险!

是的,她可以无畏地回去。可是,她不能。

国内,他们都背叛了她的丈夫。她想,自己要是回到这些人当中,也会背叛他的。

当他的工作被调换得越来越低级并最终被剥夺时,没有人出面为他辩护。他的朋友们也没有。当然,塔米娜清楚,内心里人们还是和她丈夫站在一起的。他们之所以沉默不语,是因为害怕。但是,正因为他们和他站在一起,他们对自己的恐惧才更感到羞愧。当他们在街上碰见他时,就假装没有看见。出于谨慎,夫妻二人也开始回避这些人,以免唤醒他们的羞耻感。他们很快就好像变成了麻风病人。当他们离开波希米亚时,她丈夫从前的同事签署了一份公开声明,对他进行诬蔑和谴责。他们这样做,肯定是因为不想像她丈夫不久以前那样失掉自己的工作。但他们这么做了。他们就这样在他们自己和两个流亡者之间挖掘了一道深堑,塔米娜永远也不会同意为了回到那边而跨越这一堑沟。

他们逃跑后的第一夜,当他们在阿尔卑斯山的一个村庄的小客栈醒来的时候,他们明白自己是孤单的,与从前生活过的那个世界隔绝了。这时候,塔米娜感到一种解放和解脱。他们在山里,完全与世隔绝。周围寂静无边。塔米娜把这一寂静当作意想不到的恩赐来接受,她想到丈夫是为了逃避迫害而离开祖国的,而她则是为了寻找寂静,为她丈夫和她自己而备的寂静,为爱而设的寂静。

丈夫死的时候,她产生了对故国的突然怀恋,他们在那里一起度过的十一年处处留下了痕迹。一阵感情冲动之下,她向十来个朋友发了讣告。她一封回信也没收到。

一个月以后,拿着攒下的余钱,她来到海边。她穿上游泳衣,吞下一瓶安定药。然后,就向海水深处游去。她想药片会引起极度疲劳,她会淹死的。但是冷水和女运动员的动作(她一直是游泳健将)让她无法睡去,药片的作用比她想象的要弱。

她回到了岸上,回到房间,睡了二十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她感到安静与平和。她决心在寂静中活下去,为了寂静活下去。

13

皮皮家电视机的银蓝色光芒映照着坐在那里的几个人:塔米娜,朱朱,皮皮,还有皮皮的丈夫德德。德德是个旅行推销员,出门四天,前一天才回来。屋里飘荡着一股轻微的尿味,电视里有一个大大的圆脑袋,年老,秃顶。一个看不见面孔的记者刚向他问了一个挑衅性问题:

“我们在您的《回忆录》里读到了一些令人瞠目的色情告白。”

这是一个每周一次的电视节目,节目中一个炙手可热的记者采访在上个星期出书的一些作者。

大秃头得意地笑了:“噢,不!没什么令人瞠目的!只是一种非常精确的计算。您和我一起算一下。我的性生活从十五岁开始。”大秃头不无自豪地环顾了一下周围:“是的,十五岁。现在我六十五岁。我有着五十年性生活经验。我可以假定——并且这是个很谦虚的估算——我每星期做爱两次。一年就是一百次,一生就是五千次。让我们继续计算下去。如果一次性高潮持续五秒钟的话,我所有过的性高潮加到一起就是两万五千秒。算起来,就是总共六小时五十六分钟的性高潮。还不错吧,嗯?”

房间里,所有人都神情庄重地点着头。塔米娜想象着这个秃顶老头为持续不断的性高潮所折磨:他扭动起身体,手放在心脏上,十五分钟以后他的假牙从嘴里掉下来,又过五分钟他摔倒在地,死了。她大笑起来。

皮皮让她注意规矩:“有什么好笑的?这成绩很不错!六小时五十六分钟的性高潮。”

朱朱说:“好多年我都不知道什么是性高潮。现在,几年以来,我经常有高潮。”

大家就开始谈起朱朱的高潮来,而此时电视上另一张脸表示了愤慨。

“他为什么要这样生气呢?”德德问。

电视上,作家在说:

“这非常重要。非常重要。我在书里解释了。”

“什么东西非常重要?”皮皮问。

“他在胡胡村度过了童年,”塔米娜解释道。

在胡胡村度过童年的那个家伙有个大鼻子,像个秤砣一样挂在脸上,让他的脑袋不断下坠,给人感觉它要从电视里掉出来,落到居室的地上。被大鼻子重压着的脸说起话来非常激动:

“我在书里解释了。我的所有作品都与胡胡这个小村庄有关,不明白这一点就不能理解我的作品。毕竟我是在那里写的第一首诗。是的,在我看来,这非常重要。”

“和有些男人在一起,”朱朱说,“我没有高潮。”

“不要忘记,”作家接着说,脸上越来越激动,“我第一次骑自行车是在胡胡村。是的,我在书中详细地讲了这个。大家都知道自行车在我的作品里意味着什么。它是个象征。对我来说,自行车是人类从家长制世界走向文明世界的第一步。是与文明的第一次调情。是处女在初吻前的第一次调情。仍旧是处女之身,已然是春心思动了。”

“确实,”朱朱说,“我的同事田中就是在骑自行车的时候有的第一次性高潮,那时候她还是处女呢。”

大家开始议论起田中的性高潮,塔米娜对皮皮说:“我能打个电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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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房间里的尿味更重。皮皮的女儿在那儿睡着。

“我知道你们互相不说话,”塔米娜小声说,“可是,不这么办,我没法儿让她把包还给我。惟一的办法,就是你去她那儿,从她那儿拿回来。要是她找不到钥匙,就让她撬开抽屉。那是我的东西。信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我有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