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天使们(第3/9页)

在另一个无限中的旅行,并不比史诗的旅行更少历险的色彩。物理学家就是这样深入到神奇的原子内核中去的。贝多芬的每一个变奏都越来越与原始主题远离,原始主题与最后一个变奏的相像之处不比花朵与显微镜下花朵的影像的相像之处更多。

人知道自己不能够将宇宙及日月星辰揽入怀中,而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错过另一个无限,近在身边的、伸手可及的无限。塔米娜错过了她无限的爱情,我错过了父亲,而每个人都错过些什么,因为要寻求完美,人们便深入到事物的内在世界之中,而这个内在世界是永远无法让人穷尽的。

无法把握外部世界的无限,我们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是,要是错过了另一个无限,我们至死也自责不已。我们想得到星辰的无限,但是父亲身上所具有的无限,我们却全然不顾。

盛年的贝多芬把变奏曲视为自己最喜爱的形式,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他非常清楚(像塔米娜和我一样清楚)的是,错过我们最爱的生命是最不能容忍的事情。贝多芬的最爱就是这十六个小节及其具有无限可能性的内在世界。

8

整个这本书就是变奏形式的一部小说。相互接续的各个部分就像是一次旅行的各个阶段,这旅行贯穿着一个内在主题,一个内在思想,一种独一无二的内在情境,其中的真义已迷失在广袤无际之中,不复为我所辨。

这是关于塔米娜的一部小说,而当塔米娜不在幕前的时候,这就是为塔米娜而写的一部小说。她是主要人物也是主要听众,所有其他的故事都是她自己这一故事的变奏,它们聚合到她的生命之中,宛如出现在一面镜子里一样。

这是一部关于笑和忘的小说,关于遗忘和布拉格,关于布拉格和天使们。此外,坐在驾驶座的年轻人,他的名字叫拉斐尔,这也不完全是个偶然。

车外的景色渐趋荒芜,绿茵越来越少,赭石越来越多,草木越来越少,沙土越来越多。然后,汽车离开公路,驶向了一条狭窄的小道,在小道的尽头,突然出现一个陡峭的斜坡。年轻人停下车。他们往下走。他们走到了斜坡的底下。再往下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一条细长的粘土质河岸,再往下,是一片淡褐色的浑水,看不到边际。

“我们这是在哪儿?”塔米娜哽噎着喉咙问道。她想对拉斐尔说她要回去,但是她不敢说:她担心他会拒绝,而她知道,如果他拒绝会更让她焦虑不安。

他们到了斜坡的边缘,面前是水,周围只有粘土,泥泞的不长草的粘土,好像有人在这里采过土一样。果然,不远的地方,立着一条被遗弃的挖泥船。

这一景色让塔米娜想起波希米亚的一个角落,那是她丈夫得到最后一个工作的地方。那时候,被剥夺工作以后,他在离布拉格一百公里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开推土机的活计。平常工作期间,他住在那边一辆旅行挂车上,星期天的时候来布拉格看塔米娜。有一天,她去那里找他,他俩在和今天的景色差不多的一片景色中散步。在这片寸草不生的潮湿的粘土地上,脚下是赭石和黄泥,头顶是密布的阴云。他们并肩走着,脚上的胶皮靴时不时就打滑陷到泥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片世界上,心中充满了焦虑和爱意,绝望地彼此担忧不已。

刚刚攫住她的是同样的绝望,不过她还是为突然出其不意地找回过去的一段丢失的回忆而心生喜悦。这是一段完全丢失的回忆,这么长时间来头一次想起来。应该记到笔记本里!她甚至知道具体发生在哪一年!

于是,她想对年轻人说她要回去了。不,当他说她的忧郁只是没有内容的一种形式的时候,他说得不对!不,不,她丈夫一直活在这一忧郁之中,他只是丢失了,她应该去把他找回来!找遍全世界!是的,是的,她终于知道了!想有所回忆的人,不应该总待在同一个地方,等着回忆自动找上门来!回忆散落在大千世界之中,要找回它们并让它们从隐藏处现身,应该出去旅行!

她想对年轻人说这些,让他开车送她回去。而就在这个时候,从下面,从水面一侧,传来了一声哨响。

9

拉斐尔抓住了塔米娜的胳膊。他抓得很用力,没办法挣脱开。他带着塔米娜,顺着一条又窄又滑的弯曲小路下了坡。

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男孩在岸边等他们,而刚才这里却连个人影都没有。他手牵着一根船缆,向塔米娜微笑,那小船在水边轻轻摇晃着。

她转过身来看着拉斐尔。他也在微笑。她轮番看着这两个人,而后拉斐尔放声大笑,那男孩也跟着笑了起来。这笑来得突兀,因为没有发生什么好笑的事情,但这笑也同时有感染性,令人愉快:它让她忘却焦虑不安,向她允诺着某些模糊的东西,也许是快乐,也许是安宁,这样一来,想摆脱恐慌的塔米娜,也顺从地跟他们笑了起来。

“你看,”拉斐尔说,“你一点儿也不用害怕。”

塔米娜登上小船,小船因增加了她的重量而颠簸起来。她坐到后面的座位上。座位是湿的。她穿着夏季的薄裙,感觉到臀部沾湿了。皮肤与潮湿的接触,又唤起了她的恐慌。

那男孩推了一下,让船离开岸,他拿过桨来,塔米娜回过头来:拉斐尔在岸上看着他们。他微笑着,塔米娜从这一微笑中看出某些奇怪的东西。是的,他一边微笑一边不易觉察地摇着头!他一边微笑一边摇头,那是一个完全不易觉察的动作。

10

为什么塔米娜不问一下自己去哪里呢?

不把目的地放在心上的人,不问要去哪里。

她看着坐在她对面划桨的男孩。她觉得他身形瘦弱,桨在他手里很重。

“不想让我替你吗?”她问。男孩心甘情愿地表示同意,放开了桨。

他们换了位置。他坐到了后面,看着塔米娜划桨,从他的座位底下拿出一架小收录机。随后,传出摇滚乐,电吉他,歌词,那男孩开始跟着节拍扭动身体。塔米娜厌恶地看着他:这孩子带着成人的那种挑逗动作扭腰摆胯,她觉得这很下流。

她低下头,不去看他。这时候,那男孩把音量放到最大,低声唱了起来。过一会,当塔米娜又抬眼看他的时候,他问她:“你为什么不唱?”

“我不知道这首歌。”

“什么,你不知道这首歌?所有人都知道这首歌。”

他又在座位上扭动起来,塔米娜觉得累了:“你不能来替我一下吗?”

“划!”男孩笑着回答她。

可塔米娜确实累了。她把桨收到船里歇息起来:“快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