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天使们(第4/9页)

男孩指了一下他前面。塔米娜转过身来。河岸不太远了。她看了一眼岸边的景色,这边与他们刚离开的另一个岸边不同,这里绿荫缭绕,草木茂盛。

过一会儿,船到了岸。十几个孩子在岸边玩球,好奇地看着他们。塔米娜和那男孩走下船来。男孩把船拴在一个木桩上。从沙岸延伸出一条长长的长满梧桐树的林阴道。他们走上了这条林阴道,不到十分钟,他们便来到一个巨大的低矮建筑前面。面前,有一些彩色的大物件,她不明白是做什么用的,还有好几个排球网。有种奇怪的东西冲击着塔米娜。是的,排球网拉得很低。

男孩把两个指头放到嘴里,吹起一声口哨。

11

一个不到九岁的小女孩走过来。她的小脸蛋很迷人,她的小肚子娇媚地鼓起,就像哥特式绘画里的圣母一样。她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塔米娜,那眼神分明是这样一种成年女子的眼神:她意识到自己的美丽,又要用一种对事不关己之物的公然漠视来强调她的美。

小女孩打开了墙身为白色的这座建筑的大门。她们直接走进了一个铺满床的大厅(既没有走廊,也没有门厅)。她扫视一遍整个大厅,就好像在数着有多少张床一样,然后她指着一张床说:“你睡这儿。”

塔米娜抗议着:“什么!我睡在一个集体宿舍里?”

“一个儿童不需要他自己的房间。”

“什么,一个儿童!我不是一个儿童!”

“在这儿,所有人都是儿童!”

“总得有成年人吧!”

“不,没有。”

“可是,我在这儿做什么?”塔米娜叫喊起来。

小女孩没有注意到她的烦躁。她转身走向门口,然后在门槛上停下来,说:“我把你和松鼠安排在一起。”

塔米娜不明白。

“我把你和松鼠安排在一起,”那孩子用不高兴了的小学女教师的语气又说一遍,“我们这里所有人都被分到不同的小组,每个小组都有个动物名字。”

塔米娜拒绝讨论松鼠。她想回去。她问领她到这里来的那个男孩在哪儿。

小女孩假装没听见塔米娜说什么,继续做着她的说明解释。

“我不感兴趣!”塔米娜叫了起来,“我要回去!那男孩在哪儿?”

“别叫!”没有任何成年人会像这个漂亮的女孩子那样盛气凌人。“我不明白你,”她一边接着说,一边摇头表示自己的惊讶,“既然你想走,为什么要来这里?”

“不是我自己要来这里的!”

“塔米娜,别撒谎了。没有谁连自己去哪儿都不知道就开始长途旅行。把撒谎的习惯改掉吧。”

塔米娜向小女孩背过身去,冲向了那条梧桐树林阴道。到了岸边后,她就开始寻找大约一个小时前那男孩拴在木桩上的那条小船。但是,没有船,也没有木桩。

她跑了起来,在岸边四处察看。沙滩马上就与一块沼泽地联结在一起,她费了很长时间绕过去,又重新见到水。水岸总是围绕着一个方向,而她(没有找到那条小船或其他什么船)一个小时以后又回到了林阴道与沙滩相接的那个地方。她明白了。她在一个岛上。

她慢慢地从林阴道走向宿舍。那里,有十几个小孩子,都是六到十二岁的女孩男孩,围成一个圈。他们看到她,喊了起来:“塔米娜,到我们这儿来!”

他们打开圆圈,给她空了个位置。

这时候,她想起拉斐尔摇头微笑的样子。

恐惧袭上了心头。她冷冷地从孩子们面前走过,走进宿舍,蜷缩到她的床上。

12

她的丈夫是在医院里死的。她尽可能经常去看他,但他是半夜死的,当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第二天早晨,她来到医院时,她发现床是空的,同一个病房的一位老先生对她说:“夫人,您应该去告他们!他们对待死人的方式太可怕了!”恐惧写在他的眼睛里,他知道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他们抓着他的脚,在地上拖。他们以为我睡着了。我看见他的脑袋撞在门槛上。”

死亡有两个方面。它是不存在,但它也是存在,是尸体可怕的物质存在。

塔米娜年轻的时候,死亡只是以它的第一种形式出现在她面前,以虚无的方式显现。对死亡的恐惧(而且是很模糊的),就是对不再存在的恐惧。这一恐惧随着岁月的增长而减退,差不多已经消失了(想到有一天她会不再看到天,看到树,这并不令她恐惧),不过,她越来越多地想到另一个方面,想到死亡的物质方面:她一想到自己会变成一具尸体,就感到害怕。

成为一具尸体,这是不能忍受的凌辱。曾几何时,我们还是受到羞耻心、受到裸体和隐私的神圣性所保护的人类生命,可是,只需死亡的那一秒钟降临,我们的身体就突然被随便什么人支配,人们就可以给它脱光衣服,开膛剖腹,察看内脏,面对它的腐臭捂上鼻子,把它扔到冰窖或者是火堆里。她之所以让丈夫的尸体火化,并把骨灰撒掉,也是因为不愿意一辈子总是一想到她所亲爱的身体所受到的折磨,就倍受煎熬。

几个月以后,当她想到自杀的时候,她决定溺死在遥远的海里,为的是她逝后的身体的惨状只能为鱼所知,而鱼是不会说什么的。

我前面谈起过托马斯·曼的短篇小说:一个得了不治之症的男青年上了火车,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他的房间里有一个衣橱,每天夜里都要走出一个裸体女人,美得悲伤的女人,给他长时间地讲着某些凄婉动人的故事,这个女人和她所讲的故事,就是死亡。

这是泛着温和的微蓝色的与不存在同名的死亡。因为不存在是无限的虚无,而虚无的空间是蓝色的,没有什么能比蓝色更美、更给人以安宁。死亡诗人诺瓦利斯喜欢蓝色,并在他的旅行中只寻找蓝色,这一点儿也不是个偶然。死亡的温和是蓝色调的。

只不过,如果托马斯·曼的男青年不存在式的死亡是美的,那么他的身体怎么样了呢?人们是否拖着他的脚走过门槛呢?他是否被开膛剖腹了呢?他是被扔到冰窖还是扔到了火堆里?

托马斯·曼当时只有二十六岁,而诺瓦利斯不到三十岁就夭折了。我不幸比他们多活了若干年,并且与他们有所不同的是,我不能不让自己去想到身体。因为死亡不是蓝色的,而塔米娜和我都知道这一点。死亡是可怕的劳役。我爸爸在弥留的日子里整日高烧不退,他给我的印象就是在劳作着。他浑身是汗,屏神静气地运力在他的弥留上面,就好像死亡是他力所不逮的。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坐在床边,他甚至都不再能看到我的存在,死亡的工作把他完全消耗了,他全神贯注,就像骑在马上的骑士,要赶很远的路而身上只剩下了最后一点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