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7页)

“这个人一斧头把自个儿的腿给砍了,砍得够深的,他的名字叫霍尔沃·纳尔逊,住在离镇九英里远的地方。”肯尼科持说。

卡萝尔马上奔到房间另一头,按照丈夫的嘱咐把几条毛巾和一盆水端过来,她脸上的神情兴奋得像小孩儿一样。肯尼科特让那个庄稼人坐到一张椅子上,笑着说:“好了,霍尔沃!不出一个月,你又可以出去修篱笆,喝aquavit178啦。”那个农妇无动于衷地坐在长沙发上,她身上穿着一件男式狗皮外套,里面还露出尺寸太大的女短袄,显得更加臃肿不堪。她的那块花花绿绿的包头丝巾,此刻围在她那皱纹密布的脖子上。她的一副白羊毛手套则放在膝上。

肯尼科特先把那只又红又厚的“德国短袜”,还有一层又一层裹着伤腿的灰的白的羊毛绒脱下来,接着再把绷带一一解开。那条腿简直毫无血色,像死人一般煞白,腿上毛茸茸的黑色汗毛又软又细,已被压平,还留下一道深红色的伤痕。卡萝尔自然吓得浑身直哆嗦,这可不是歌颂爱情的诗人笔下的那种白里透红、晶莹可爱的肌肤啊。

肯尼科特检查了一下伤疤,笑着对霍尔沃和他的妻子说,“谢天谢地,看来还不算太厉害!”

纳尔逊夫妇脸上露出祈求的神情。那个庄稼人朝他的妻子眨眨眼,于是,她哭丧着脸说,“大夫,请问我们该付你多少钱呀?”

“哦,我想是——让我算算看:一次是出诊,两次是门诊,总共加起来,大概是十一块钱,莉娜。”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在日内付给你,大夫。”

肯尼科特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大声说:“哦,你尽管放心好了,大嫂子,不要紧,我也不会马上登门去要呀!秋后收了庄稼以后再还给我也不迟……卡丽!麻烦你,还是劳驾碧雅给纳尔逊夫妇俩倒杯咖啡,拿一些冻羊羹给他们吃,好吗?天真冷啊,一会儿他们俩还要赶远路呢。”

肯尼科特一清早就出门了。卡萝尔一直在看书,眼睛觉得很累。维达·舍温没有来喝茶,她独个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屋子里空荡荡的,跟窗外的那条光秃秃的小街一模一样。“等威尔赶回来吃晚饭呢,还是不等他先吃?”这个问题在这个家里被看得极其重要。平日里他们一向在六点钟准时吃晚饭,可是今天过了六点半,他还没有回来。她跟碧雅在一起瞎琢磨:是不是这次接产的时间比他预料的要长呢?他会不会又上别处出诊去了呢?是不是乡下雪下得太大,他开不了汽车,改乘轻便马车,或者只好坐单马雪橇?镇上的积雪尽管已经融化了很多,可还是……

蓦然间听到一阵汽车喇叭声,一阵叫喊声,这声音还在耳边嗡嗡响着,汽车早已停在家门口了。

她赶紧走到窗口。那辆汽车历险归来之后,仿佛累得直喘气,看上去像一头怪物。前灯把路面上的冰凌照得雪亮,甚至连那些小不点儿的冰凌子背后都拖着一道道巨大的阴影,尾灯也在车后面的雪地上投下了一大圈红宝石似的阴影。肯尼科特打开车门,大声嚷道:“哦,总算到家啦,我的宝贝!车子两次陷在雪堆里,谢天谢地,我们好歹平安到家啦!快把饭菜端上来,我要吃呀!”

她马上跑过去,用手掸掉落在他皮外套上的雪花,皮面上的长毛头很柔滑,但冰得她的手指头都麻木了。她喜出望外地跟碧雅说:“好极了!他回来了,快开饭吧!”

关于肯尼科特大夫行医以来取得的种种出色的成就,他的妻子既没有看到众人为他鼓掌喝彩,也没有在书报上看到热情的评论文章,更没有看到他接受过什么荣誉学位,所以她自然知道得不太多。可是这儿却有一封德国庄稼人的来信可以佐证——那个德国佬不久前已从明尼苏达州迁往萨斯卡切旺179

他在信上是这么说的:

亲爱的先生:

今年夏天您一连好几个星期替我治病,而且还诊断出我得的是什么病,所以我一定要好好谢谢您了。这儿的医生认为我是有病的,给我开了一些药,可是功效不大,远没有您开给我的药灵。现在他说我根本用不着吃什么药了,不知道您的意见怎么样?

我大约有一个半月时间没有吃药了,但我的病还是不见好,所以我想听听您对于这种病状有什么看法。我觉得每次吃过东西以后肚子就不舒服,心口痛,胳臂也痛。吃了东西过了大约三个钟头到三个半钟头时间,我就觉得浑身无力,头昏目眩。现在请您来信指点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我就照您的嘱咐办。180

卡萝尔在药房里遇到了盖伊·波洛克。他目不转睛地瞅着她,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似的。他细声细气地说:“这几天,我怎么见不到您呢?”

“可我也没看见你呀。我跟威尔一块儿下乡出诊,已去过好几次了。他是非常——像他那样的人,要知道,你和我是根本无法了解他的。你和我两个人都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一个劲儿吹毛求疵,挑剔别人,而他呢,却一声不吭地忙着干活儿。”

她点点头,笑了一笑,就急急忙忙买硼酸去了。他瞅了一眼她的背影,就悄悄地溜走了。

等她发现他不告而别时,却开始觉得有点儿不自在了。

她——有时——也同意肯尼科特下面这些看法:夫妇俩结婚以后,要是丈夫当着妻子的面刮胡子,或是妻子穿着紧身胸衣在丈夫跟前走来走去,很难说得上是有伤大雅,恰恰相反,倒是一种十分健康的、毫不矫揉造作的感情的自然流露,如果说一味故作羞涩之态,恐怕反而令人作呕。如今他穿着普通的短袜子在小客厅里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卡萝尔也都司空见惯了。但是,她可不乐意再听他的那套大道理:“所有这种罗曼蒂克的玩意儿,全是胡扯淡,你向女人献殷勤或求爱时,当然力求温文尔雅,其实吗,你用不着一辈子都来那一套。”

她想利用一些惊人之举或是游戏的方式让日常生活尽量丰富多彩些。她织了一条叫人大吃一惊的紫围巾,偷偷地藏在他晚餐时用的盘子底下。他发现了那份礼物,感到有点儿窘,急得几乎透不过气,说:“难道说今天就是咱们俩的结婚周年纪念日,嗯?老天哪,我早就给忘了!”

有一次,她带着满满一暖壶热咖啡,还有一盒子碧雅刚烤好的甜点心,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匆匆跑到她丈夫的诊所去。她把这些东西放在过道里,先探着脑袋往房间里张望一番。

那个诊所简陋不堪,是肯尼科特从一位老一辈的医生手里接过来的,稍加改装,只增加了一个白色的搪瓷手术台,一台消毒器,一套X光透视器械,一台很小的手提打字机。那是一套两室的房间:一间是候诊室,里面摆着好几张直背椅子,一张东摇西晃的松木桌子,还有一些丢了封面,不知刊名,而且只有在诊所里才找得到的杂志。候诊室对过,临着大街的那个房间,就是肯尼科特的办公室兼诊疗室和手术室,里面有一个凹进去的斗室,还被作为检查细菌的化验室。两个房间里的木头地板都已磨损;各种设备表面颜色已发黑,不少地方像鳞片一样剥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