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7页)

这时,有两个妇女在候诊,她们默默无声,就像是四肢瘫痪一样;另外还有一个穿着铁路司闸员制服的男人,用晒得漆黑的左手托住他的那只缠上绷带的右手。他们两眼直盯着卡萝尔。她羞怯怯地坐在一张硬邦邦的椅子上,觉得自己太随随便便了,这儿根本不是她来的地方。

肯尼科特在里面的那道门里出现了,他正送一个面色苍白、嘴边长着几根稀稀拉拉胡子的男人走出来,还安慰他说,“哦,没事儿,老大爷。要小心,尽量少吃糖,我开给你的规定饮食的清单,你要严格遵守。你凭药方把药配好,下个星期再来复诊。唉,今后你最好还是尽量少喝啤酒。好了,再见吧,老大爷。”

他说话的声音,故意装得热乎乎的。他茫然若失地看着卡萝尔。他在这儿是医生,不是她的丈夫。“有什么事,卡丽?”他瓮声瓮气地说。

“没有什么急事。只不过是顺便来看看你。”

“嗯……”

由于他没能猜到这次晤面是故意叫他大吃一惊,她开始自怜起来。她感到伤心,又觉得很有意思,她就像殉道者一样感到心满意足,放胆跟他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你如果还要忙一阵子的话,那我就先回家去了。”

她在等候肯尼科特时,已不再怜悯自己,而是开始嘲笑自己了。她还是头一遭亲眼看见这候诊室的情景。是的,医生自然应当有日本和服那种宽绸腰带形状的镶板、宽大的长沙发以及电气通风器,但对病魔缠身而又疲惫不堪的老百姓来说,哪怕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小房间,也就觉得够好了。其实,这些老百姓却是医生赖以活命的唯一来源和唯一台柱!不,她可不能责怪肯尼科特,他根本不嫌弃这些破椅子,而且如同病人那样,一点儿都没有受不了的感觉。这个地方分明是她自己视而不见——亏她直到如今还一直在各处游说,要重建这个市镇!

等到所有的病人都走了以后,她才把那些东西拿进来。

“那些是什么东西?”肯尼科特问。

“快转过脸去!往窗外看!”

他顺从地把脸儿转了过去,并不十分生气。当她大声嚷道“好了,转过身来吧!”的时候,里面房间那张台面可以折叠起来的写字台上,已摆满了点心、硬糖和热咖啡。

他的那张宽脸上突然露出笑容,“真没想到你又跟我开了这么一个玩笑!我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吃惊过!说老实话,我想我的肚子是很饿了。哦,这真是雪中送炭啦。”

当她不再像刚才那样惊喜交集的时候,她又提出了要求,“威尔!我要把你这个候诊室重新装修一下!”

“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我看,现在这个样子还不错。”

“实在太差劲!叫人见了恶心。我们要让你的病人一进候诊室就感到舒服。那样对你的生意也就会更好。”她觉得自己的这一看法非常富有远见。

“别扯淡!我才不愁自己的生意呢。你看,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我只不过是想积攒几块钱罢了,如果你还瞧不起我,说我是满身铜臭的人,那我就该……”

“够了,够了,快住嘴!我压根儿不想叫你伤心!我在这儿当然也不是吹毛求疵!可我也不是你深宫后院里百依百顺的女奴!我的意思是说……”

两天以后,她在候诊室里挂上好几幅画,摆上好几张藤椅,还铺上了一块地毯。候诊室简直焕然一新。连肯尼科特也不得不承认:“的确好看多了。这种事情我脑子里可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呢。看来我少不了要有人督促督促。”

她深信自己的确能尽到医生妻子的职责,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卡萝尔竭力想把自己从受尽折磨的胡思乱想中解脱出来,抛弃叛逆时期的所有一切偏颇的看法。不论对那个牛犊脸上长着硬毛胡子的莱曼·卡斯也好,还是对迈尔斯·伯恩斯塔姆和盖伊·波洛克也好,卡萝尔都要做到一视同仁,和蔼可亲。她不久前请过妇女读书会全体会友一次客。但是,在这儿值得记上一笔的,还是她登门拜访博加特太太这件事,因为有一次博加特太太在闲谈中发表了一些对开业医生来说极其宝贵的高见。

博加特太太的住宅虽然近在咫尺,但卡萝尔总共只去过三次。现在她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鼹鼠毛皮帽子,脸蛋儿显得很小,而且还透着几分稚气。她擦去了留在唇边的口红痕迹,飞也似的穿过小巷,免得她的好主意又化为乌有了。

房子的年龄,就跟人的年龄一样,往往和它的实际岁数并没有太大关系。博加特寡妇那幢灰暗的绿房子才造了二十年,看上去却有埃及金字塔那么古老,而且好像还散发出木乃伊的气味呢。不过,它的整洁干净,使这条街上别人家的房子相形见绌。甬道旁的两块大石头漆着黄色;建在正房旁边的那个披屋的四周,被一些枝叶扶疏的藤萝架虚掩着;屋前草坪上,矗立在白海螺贝壳石膏底座上的,是戈镇硕果仅存的一座铁狗雕像;过道里打扫得惊人的干净;厨房里样样东西都摆得齐齐整整,椅子和椅子之间的距离就像几何线图一样完全相等。

那间客厅是专门用来招待宾客的。卡萝尔先说的话:“我们上厨房去坐好了。请您不用在客厅里生火炉啦,挺费事的!”

“一点儿也不费事!我的天哪,你难得来一次,厨房里乱七八糟的,我想要让它保持清洁,可是赛伊一进来,就睬得满地都是泥巴,我已经说过他几百次,但他偏偏不听。不,不碍事的,亲爱的太太,请到这边来坐,我马上就生火,一点儿都不费事,说真的,一点儿也不费事。”

博加特太太生火炉时,一个劲儿哼着,一会儿摸摸膝关节,一会儿又来回搓搓手,卡萝尔好几次要帮忙,她老人家却唉声叹气地说:“哦,多谢您的好意啦。我想,反正别的事我都不中用了,只好一天到晚乱忙着干活儿。看起来不少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呀。”

客厅里铺着很大一块用碎布头拼成的地毯,特别惹人注目。她们刚进去,博加特太太眼疾手快,就从地毯上拾起了一只干瘪了的死苍蝇。那块地毯正中有一小方线毯,上面画着一只火红色的纽芬兰猎狗,躺在黄绿相间开满雏菊的田野里,上面的标题是:我们的朋友。一架细长的簧风琴上,镶嵌着一面圆不圆、方不方,又有点像菱形的镜子,座架上还放着一盆天竺葵、一只口琴和一本《古代圣歌集》。客厅正中的那张桌子上,摆着一本西尔斯·罗巴克百货公司的邮购商品目录;一只银边镜框,里面夹着许多浸礼会礼拜堂的照片和一位年老的牧师的相片;一只铝制的托盘里,盛放着一种能发出响尾蛇声音的玩具和一些眼镜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