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4页)

惠蒂尔舅舅和贝西舅妈认为,既然是亲戚,他们就有权利嘲笑卡萝尔,同时他们身为基督徒,也有责任要让她知道她的“思想”该有多么荒唐可笑。他们对一日三餐、对奥斯卡里娜不友好的脸色,以及对刮风、下雨,甚至卡萝尔不合身的孕妇服都表示很不满意。他们身体很硬朗,好像永远不知疲累似的,他们一迭声提问题,长达一个钟头之久,问的不外乎是她父亲的收入、她的宗教信仰以及她上街为什么不肯穿胶鞋。他们天生就特别喜欢大惊小怪瞎扯淡,甚至连肯尼科特也跟他们学会了对自己的爱妻婆婆妈妈地乱挑剔一通的那套本领。

卡萝尔要是不小心低声哼了一句有点儿头痛,斯梅尔老两口和肯尼科特马上就过来问长问短。每隔五分钟,不论她坐下来也好,站起来也好,还是和女佣人奥斯卡里娜说话也好,他们都会用瓮声瓮气的鼻音说,“头痛好一点儿了吗?是哪儿痛呀?家里有没有预备一点儿氨水呀?今儿是不是走得太远呀?有没有闻过氨水呀?家里干吗不准备一点儿,随时可以派上用场呢?这会儿你觉得好一点儿了吗?你的眼睛也痛吗?通常都是几点钟上床呀?是不是就像这样晚呢?哦!现在你觉得怎么样了?”

惠蒂尔舅舅当着她的面,哼着鼻音对肯尼科特说:“卡萝尔常常头痛吗?哼!她要是不出去赶桥牌会,稍微照顾一下自己的身体,恐怕就不会头痛了!”

他们就这样翻来覆去不断地进行品评、盘问,直到最后她实在按捺不住,只好轻声颤抖着说,“看在老天爷的面上,不要再议论了!现在我已经不头痛啦!”

她听到斯梅尔夫妇和肯尼科特一直在辩论,原来是贝西舅妈要把那份《戈镇无畏周报》寄给她远在艾伯塔的妹妹,可是都不知道应该贴两分邮票呢,还是贴四分邮票。本来卡萝尔倒是很愿意把那份报纸拿到药房去称一称,不过,转念一想,她是一个幻想家,而他们分明都是讲究实效的人(他们就是常常这样来标榜自己的),也就只好作罢了。所以,他们就凭着自己的内在知觉判断,到底应该贴多少邮票。这种凭内在的知觉判断,再加上非常坦率的自言自语,就是他们解决所有问题的方法。

斯梅尔夫妇认为,保守个人秘密和缄默“全是胡说八道”。有一次,卡萝尔把她姐姐的来信放在桌子上,后来听到惠蒂尔舅舅谈起信里的内容,不由得大吃一惊。他说:“我看到你姐姐在信里说,你的姐夫日子过得很不赖。你应该常常去看看她。我问过威尔,他说你很少去看她。哎哟哟!你应该常常去看看她才好!”

卡萝尔要是在给同学写信或是计划一个星期的菜谱,贝西舅妈准会闯进来,吃吃地笑着说:“这会儿我不想打扰你,只不过是想看一看你在哪儿罢了。你不用撂下手里的活儿,我只不过待上一秒钟就走。我想,也许你以为我今儿中午没有吃洋葱头,是因为洋葱头烧得不好吃,其实原因根本不在这里,我并不觉得是因为它烧得不好吃,老实说,你家里样样东西都很好,而且很讲究,虽然我总觉得奥斯卡里娜有时候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你给了她那么多的工钱,她压根儿还瞧不起呢。她脾气又是那么坏,哪一个瑞典佬脾气都是坏透了。我真的闹不明白你干吗要雇用这么一个瑞典佬,不过——不过原因并不在这里,我之所以不吃洋葱头,并不是因为我觉得它烧得不好吃,而是因为洋葱头不合我的胃口。说来也真怪,自从上次得了胆病以后,无论是炒洋葱头也好,还是生拌洋葱头也好,我都受不了,哪知道惠蒂尔偏偏爱吃糖醋生拌洋葱头……”

她上面这一大堆话,说的倒是真心话。

卡萝尔发觉,唯有一件东西比你意识到的憎恨更让人感到难过,那就是强求得到别人的喜爱。

她暗自琢磨在斯梅尔夫妇面前要尽量克制自己,举止言谈也得单调乏味,跟镇上的人一样,但他们从她身上却早已嗅到了她的那些异端邪说的气味。他们索性坐了下来,津津有味地想尽办法,要把她的那些可笑的思想都套出来,存心拿她来开心解闷。他们活像星期天下午逛动物园观赏猢狲的游客,当那些相当高贵的兽类忍不住瞋目而视的时候,他们却指手画脚,挤眉弄眼扮鬼脸,吃吃地傻笑不止。

惠蒂尔舅舅脸上露出乡巴佬常有的那种自命不凡的微笑说:“卡丽,听说你认为戈镇应该全部拆掉,重新再建设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多的新花招。最近,达科他州有很多庄稼人也在耍新玩意儿,要办合作社,自以为他们比商人更会做买卖!哼!”

“只要惠蒂尔和我还能下地种庄稼,我们说什么都不要合作社!”贝西舅妈得意扬扬地说,“卡萝尔呀,快告诉老舅妈,你星期天有没有去教堂做礼拜?有时候,你大概也去过吧?不过,你应该每个礼拜天都去!赶明儿你到了我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不管人们自以为他们有多么聪明,反正上帝总比他们知道的要多得多,那时候你准会相信,去听牧师讲道,是人生中的一大乐事了!”

他们俩就像是刚看到一条长着两个头的小牛犊似的连声嚷着“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有趣的玩意儿!”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就是眼前这么一个可以摸得着、看得见的活生生的女人,原先住在明尼苏达州,后来嫁给了他们自己的亲外甥,现在居然相信:离婚绝不能一概都说成是不道德;私生子不应该特别受到人们诅咒,除了希伯来《圣经》以外,还有别的道德权威;酗酒的人并不一定死在贫民窟;资本主义的分配制度和浸礼会的婚礼仪式,在伊甸园里都是没有的;蘑菇如同咸牛肉杂拌一样,也是可以吃的;“花花公子”这个名词,现在已经不常用了;有一些牧师已接受了进化论的观点;有些人确实是聪明而又能干,却偏偏不肯投共和党一票;冬天穿贴身法兰绒衣服的这种习惯,在各地还不太普遍;从本质上说,小提琴并不见得伤风败俗,因此也就不比礼拜堂的大风琴差劲;诗人并不是个个都蓄长头发;不是所有的犹太人都当小商贩或者旧货商。

“她的一大套理论,都是从哪儿来的呢?”惠蒂尔·斯梅尔舅舅不由得感到很惊讶,而贝西舅妈却插进来问:“难道说许多人都像她那么个想法吗?我的天哪!要真的是这样的话,我真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听她说话的语气就证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卡萝尔耐心地等待着,希望有一天他们总会离开这里的。过了三个星期以后,惠蒂尔舅舅说:“我们很喜欢戈镇。恐怕要待在这里不走了。我们把奶酪厂和农场卖掉以后,究竟应该干些什么工作,就一直拿不定主意。不久前我找奥利·詹森谈过他的杂货铺,我想把他的铺子盘下来,暂时先做做生意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