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8页)

要是布雷斯纳汉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地说个没完没了……

她发觉,肯尼科特身上的衣服好久没有熨烫过了。他的外套上已经起皱,一站起来,裤子的膝盖处也往外鼓了出来。他的那双变了样的破皮鞋很久没有上过油。他硬是不肯戴柔软的礼帽,老是戴着一顶硬邦邦的圆顶礼帽,表示自己威风凛凛,鸿运亨通;有时候,到了家里还舍不得把帽子摘下来。他的袖口——她偷偷地看了一眼,跟浆过的衬衫一样,早已磨破了。她曾把衬衫袖口翻了个面,重新做过,而且她每星期都要拿去洗的。在上星期日早上洗澡的时候,她苦苦哀求他把那件衬衣扔掉,他却没好气地回答说:“哦,我看还可以将就穿半年呢。”

他一星期拢共只刮三次脸,有时候自己刮,有时候找德尔·斯纳弗林帮忙。可是这天早上,他偏偏没有刮脸。

但是尽管这样,他见了人,还是常常夸耀他新颖的大翻领和那时髦的领带。他不时要议论麦加农大夫如何如何“衣冠不整”,甚至嘲笑那些老头儿喜欢戴可以脱换的活袖口或者是早已不时兴的“格莱斯顿式”衣领。

那天晚上,卡萝尔对奶油鳕鱼那道菜不太喜欢。

她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很不整齐,那是因为他平日里有个习惯,爱用小刀子修剪指甲,历来瞧不起城里太太小姐们所使用的指甲钳。肯尼科特身为外科医生,他的十个手指头洗刷得特别干净,对比之下,他那不修边幅的仪表,显得更加不协调了。他尽管聪明而又善良,但偏偏就是不会谈情说爱。

她忽然想起了当年他向她求爱时的情景。那时,他千方百计想要博得她的欢心,羞羞答答地给自己的草帽上扎了一条彩带,就这样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难道说他们相互眷恋的那些日子,如今已是一去不复返了吗?他为了使她产生好感,还念了许许多多的东西给她听,并且坚持说她总是在准备随时指出他的每一个错误(现在,她一想到这里,就哭笑不得)。有一次,他们俩坐在斯内林堡墙根下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他还是坚持这样说……

她仿佛砰的一声把回忆的大门关上了。那是属于神圣的范围以内的事情。可是,令人难为情的,却是……

她好像神经质似的把她面前的蛋糕和甜杏仁羹推到一边。

晚饭以后,因为门廊里蚊子太多,他们只好进屋去了。肯尼科特又唠叨着说:“门廊的纱窗,也应该换新的啦,破纱窗让所有的虫子都钻进来了。”像这么一句话,五年以来,他已经絮絮叨叨地说过两百次了。这会儿他们正坐在那里看书,忽然她又发现了他的那个简直有伤大雅的老毛病——他这副德行,实在叫她疾首蹙额了。这时只见他弯弯扭扭地倒在一张椅子里,两条腿搁在另一张椅子上,正在用小指头掏他的左耳朵——她还可以听到轻微的咂嘴声——瞧他正使劲儿往耳洞里面掏呀掏……

他突然脱口说道,“哦,我忘了告诉你。今儿晚上,有几个哥儿们要来这儿打纸牌。我说,你给我们准备一点儿饼干、奶酪和啤酒,好吗?”

她点点头,暗自思忖道:

“他应该早一点儿告诉我呀。哦,是的,反正这儿就是他的家吗。”

他的那些牌友果然陆续驾到:萨姆·克拉克、杰克·埃尔德、戴夫·戴尔、吉姆·豪兰。他们见了卡萝尔,只是板着脸孔说了一声“晚上好”,而一见到肯尼科特,他们就熟不拘礼地开腔说:“怎么样,现在就开始打牌吧?我有预感,今儿个晚上可要叫他输个精光。”他们谁都没有说也要她——卡萝尔——一块儿打牌。她自言自语,这得怪她自己不好,因为平日里她对他们实在太不热情了,可是,她又转念一想,反正他们也从来没有找过萨姆·克拉克太太打牌。

要是布雷斯纳汉在场的话,说不定他就会邀她一块儿来打牌了。

她坐在客厅里,隔着过道,远远地望着他们人头簇拥地俯伏在餐桌上打扑克牌。

他们身上只穿着单衬衫,嘴里有的抽卷烟,有的嚼烟叶,有的还随地吐痰。他们一会儿压低声音,在那里嘀嘀咕咕什么,不让她听见他们说话的内容,可是一会儿他们又声音嘶哑地傻笑起来。他们说来说去,就是在打扑克牌时常用的那些万变不离其宗的牌迷的行话。满屋子都是叫人闻了呛鼻子的雪茄烟味。他们的嘴里紧紧地衔着雪茄烟,所以他们的面孔下半部就显得阴沉而死板,简直毫无表情。他们就像一群政客在恬不知耻地摊分肥缺一样。

他们怎么能理解她心目中的那个世界呢?

她的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存在呢?她是不是个傻瓜呢?现在,她怀疑她心目中的那个世界,她甚至还怀疑她自己。令人刺鼻的充满烟味的空气,几乎使她呕吐。

她又开始默默地回想着他们日常生活的情景。

肯尼科特的日常生活,就像一个孤独的老鳏夫一样呆板乏味。最初,他似乎温情脉脉地故意表示自己对她亲手做的饭菜——这是她的想象力能得到自由驰骋的唯一领域——都很喜欢,但现在他需要的只有他平常最爱吃的那几道菜:牛排、烤牛肉、炖猪脚爪、燕麦粥、烤苹果。有的时候难得灵活变通一些,他把吃柑橘改为吃葡萄柚236,于是就自以为是一个享乐至上主义者了。

婚后的头一个秋天,卡萝尔看到他把自己那套猎装当成宝贝似的,不由得感到高兴,可是现在,猎装的皮面子上,线缝已经裂开,露出了浅黄色的线脚,沾满了野地里的污泥和擦枪时弄上的油渍的破烂不堪的粗布衬里,从扯破了的衣摆底下钻了出来,她一看到就觉得很恶心。

难道说她的一辈子,就像上面那套皮面猎装吗?

对于肯尼科特老太太远在1895年所买的那套餐具,连它上面的每一个豁口和褐色斑点,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套细瓷餐具,上面的“勿忘草”图案早已褪色,金边也变得模糊不清了。整套餐具包括一个盛卤汁的碟子,放在跟它极不相称的托盘里,此外还有一些色彩庄重、印着福音书上的箴言、带盖子的菜盆以及两个大盘子。

另外还有一个中号盘子,被碧雅打碎了,卡萝尔听刭肯尼科特为了这件事长吁短叹达二十次之多。

还有厨房——黑铁洗涤槽里终年潮湿;滴水板也是湿漉漉的,早已白里发黄,它的木质由于潮湿和长期揩擦,如今就像一束棉纱线那样柔软;那只小圆桌,桌面已经发翘了,此外还有一只小闹钟。灶台已被奥斯卡里娜大胆地涂上了一层黑乎乎的生漆,可是尽管这样,它仍然叫人见了摇头——因为几扇炉门已经松了,通风管道也坏了,烘箱里的热度从来就没有稳定过。